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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太平卷
八刀红茶
本文总字数:59310
八刀红茶
山间别院
常住人物简介
师父,林春,53岁。
大师兄,白鸦,21岁。
二师兄,草玄,21岁。
三师姐,沈纤手,18岁。
四师兄,谢狂歌,1 7岁。
五师兄,柳阴,1 7岁。
六师兄,青木,17岁。
七师兄,茶芽,16岁。
八师兄,红闪,16岁。
九师兄,孙伯符,16岁。
十师兄,水葫芦,1 5岁。
小师妹,花果儿,13岁。
沈纤手(三师姐)
年龄:18
武器:无
性格:温柔、善解人意。
爱慕:白鸦师兄
特点:对武力甚厌,一心钻营医道。
孙伯符(九师兄)
年龄:16
武器:山水双剑
性格:梦想成为武当第一剑客,
优柔寡断,内心坚持正义。
爱慕:颜止哀
特点:绝境中能爆发出极大的勇气与能量。
一
是命,也不是命。
当第一颗流星滑过天空的时候,我和师兄们被师父锁在了练功房的小庭院中。
“今天的祭山大典,你们谁也不许去!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
小木门被师父狠狠地关上,险些夹住他肥胖的肚皮,铁锁链一道一道缠绕在门闩上,“哗啦啦”的乱响中夹杂着师父气愤的怒吼声。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师父的样子,关于师父的记忆就此定格。
那年我十六岁,武当山层峦叠嶂,剑宫道场星罗满布,门人弟子几千人,一流高手不下百人,更有被誉为江湖百年第一人的掌门大人巢明夜。武当派继三丰祖师圆寂百年后再次立于武林之巅,彻底压住了少林的风头,坐实了江湖第一大派的名头。
那年武当派还未到辉煌的顶点,却已然看到顶点,然后在触手可及的最后一刻,化为了灰烬。
师父走出去很远,骂声不绝,只是声音愈来愈小,最后被前山紫霄殿的钟声盖过。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师父的声音。
院子里静得可怕,十个人立在院中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师父能发这么大的脾气,更没有想到师父会把我们锁在这里。
这可是百年一次的祭山大典!
掌门大人亲自执剑领祭祀大礼,天子御史登台宣诏,册封我武当派为“山门之首,武学之源”。
武当山上下千余子弟为此准备了一年,掌门大人手书百余封请帖,遍请天下名门来武当山观礼。山下的驿站早在三月前就已车水马龙,江湖上各门各派的耆老俊秀一窝蜂地拥进山来,甚至屡有因为抢夺迎客馆中客房而大打出手的闹剧发生。山中值守持戒堂堂主陆云珍师叔带着持戒弟子屡次弹压,使尽了手段威吓劝阻,才堪堪安抚下那些山外来客的情绪。
我几次看到持戒堂的师兄们铁青着脸把闹事者拖下山去,奉上路费若干,好意遣返。说是好意,话语里却尽是遮不住的威风。
“朋友远来是客,我武当念着朋友的好处,只是武当山上亮不得别派刀兵,犯了山规,只能按山规处置。”
只有亲眼看着大侠们走出武当地界一去无回,持戒堂的师兄们才会把冷脸收起,偷着闲去镇上何家酒铺痛饮几杯。
“伯符,过几年我也要进持戒堂,当持戒弟子。”水葫芦满脸羡慕地对我说着,白白胖胖的手指头塞进了嘴里,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持戒堂掌管全山刑法律例,是全山最少人情的地方。
“持戒弟子有什么好的,干的尽是得罪人的活计,天天盯着别人的罪过过日子,你犯点芝麻绿豆的小错便要揪住扯个不休。”
我撇撇嘴不以为然,我是有大志向的,过几年待成年礼一过,我便要报名试炼,进遇真剑宫,成为武当第一剑客。
“可是……可是他们吃肉没人管的。”水葫芦眼珠盯着饭馆内众位持戒堂师兄饭桌上的酒肉,一脸艳羡。
“没出息!”我的手拍在水葫芦的大脑袋上,重重一敲,一声脆响。水葫芦噘着嘴低眼瞅了我一下,敢怒不敢言,一脸委屈。
“我要做武当第一剑客,你要做武当第一拳士,不准去持戒堂!”
我甩手指头在他的大脸上恶狠狠地连点三下,水葫芦怯怯地点头,山一样的身躯在我面前佝偻着,像一头温顺的熊。
那年我已经进山七年,水葫芦十五岁,是我唯一的师弟,却足足比我高出了一头。我总是耀武扬威地在他面前指指点点,从不担心他会突然发怒暴打我一顿,因为我们是河塔村唯二的活人。
七年前,太平教兴,祸乱天下,太平教徒屠灭我河塔村三百七十二口,我和水葫芦躲在死人堆里三天三夜,逃得一条性命。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些裹着红头巾披着头发的男人做过的事情:村中最强壮的王铁匠被他们一刀砍成两段;我的父亲被长枪的枪尖刺中咽喉然后高高挑飞到屋顶;水葫芦的母亲赤身裸体被扔入井中。
我躲在死人堆里看着这一切,除了深深的恐惧、撕肝裂肺的愤怒,还有另一种东西悄悄植入我的内心。
——力量,对力量的渴望!
师父在一次远行中路过屠杀后的河塔村,在死人堆中救出了我和水葫芦,带我们上武当山,收我们为徒。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师父,他高高胖胖,穿着破旧的道袍一脸和蔼,像一个和气的商人。
“乱世方有太平谎言,执迷不悟者永陷血海深渊。我救不得苍生,好在尚有余力回护你们。我叫林春,来自武当山。孙伯符、水葫芦,随我上山吧。”
我点头,水葫芦跟着我点头。
那年我九岁,水葫芦八岁。
后来我才知道,武当山很大,师父很厉害,其实他脾气一点儿也不好,我还有很多师兄,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武当山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力量。像太平教徒一样的力量,不,是更强。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拥有这种力量,拿着手中的剑亲手杀光太平教徒,然后幸福地度过余生。
十几岁的少年总是很简单地思考着一切问题,直到大灾难来临,我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这个野草般的世界。
二
现在,花果儿站在我身边,看着紧锁的木门,嘴唇紧抿着,两颗泪珠顺着白嫩的脸颊下滑。
“我没偷吃点心,是你们偷吃的。我要去祭山大典,我要去看颜大家跳舞。”
十三岁的花果儿委屈地跺脚哭着,羊角辫来回甩,蓝白相间的头绳打成的结子在脑袋上晃了又晃,像两只蝴蝶飞来飞去。
“不准哭!”我恶狠狠地冲着花果儿说道。
花果儿被我吼得一抖,鼻子一皱,干脆蹲下身号啕大哭起来:“孙伯符,你凶什么凶,人家就没偷,都是你们偷的!”
师父收徒十一人,花果儿是最小的师妹,平素最得师父师兄们喜欢,只是想不到这次却也被师父锁在了院子里,跟着被一通臭骂。
我是有心看花果儿乐子的,我讨厌这个受尽宠爱的师妹,在武当山的温炉中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总是享受到最好的阳光。
这不公平,尤其是在经历过河塔村屠杀后存活下来的我和水葫芦面前。
“花师妹,吃,可甜了。”憨厚的水葫芦胖手捏着一块绿豆酥,嘴角还残留着点心残渣,恋恋不舍地递到她跟前。
“不吃!我没偷吃!我要看颜大家跳舞!”
花果儿抬起一张哭花的小脸,拍掉水葫芦手里的绿豆酥,继续呜咽着。
点心是在师父的食盒里偷出来的,食盒是今天早上一个陌生人送来的。那人很年轻,穿着武当子弟特有的蓝色长衫,彬彬有礼地敲开了院门。
我在武当山上七年,几乎认遍了山中每一张面孔,却实在想不起这是哪位师叔的弟子。
他说他叫风间策,柳阴师兄进屋通报了他的名字,领着他进了师父的屋子。草玄师兄正在陪着师父议礼,手中拿着一卷掌门发下的《祭山礼法诸要》研读,两人正说到由紫霄殿外门至紫霄大殿石阶前迈出多少步最合礼法天数。
师父一见来人,突然就把草玄师兄撵出了屋子,屋门紧紧地关上了。
我们奇怪地围着屋子,探头探脑地扒着窗沿窥伺着屋内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片刻工夫,屋门再度打开,那个名叫风间策的年轻人微笑着走出屋子,仰首看看碧蓝的天空,轻声自语:“变天啦。”
几丝冷风吹过,乌云自西面席卷而来,吞噬着碧空。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轻轻走出了院子,如来时一样突兀。
师父提着食盒懒洋洋走出屋子,伸了伸懒腰,随手把食盒放在了门口。
“倦了,睡会儿。”师父挥挥手,复又进了屋子,木门“砰”的一声再次关闭,而后是惊天动地的鼾声从屋中传来。
距离祭山大典还有一个时辰,师父就这么睡了。
食盒放在屋檐底下,盒子表面是刻刀镂空的凤求凰图案,红木材质一看便知,暗香自盒内阵阵传来。水葫芦抖抖鼻翼,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草玄师兄低下身子对着食盒看了又看,温润如玉的面上不见一丝表情,手指头轻轻叩着盒子,发出几声轻响。
“‘巧字号’的玲珑八样,师父的朋友可是费心了。”他摇摇头,又点点头,眉头皱了一皱,复又舒开,喃喃自语。
师父收徒十一人,草玄师兄行二,早在三年前就已经通过了试炼。听说那届试炼有三百弟子参加,草玄师兄排名第二,遇真剑宫的掌宫师叔点了名要他。那可是三干道场之首的七星道场之主要他入道场,师父却哪儿也没让他去,硬生生地把他留在了身边。
我依然记得那天傍晚,草玄师兄失魂落魄地从试炼场回来,师父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抽着旱烟,烟雾呼哧呼哧地从嘴鼻间喷出来,一派安详。
“草玄,你心中有祟,养而不放。你不放它,我便不放你……磨着吧、等着吧,总有消了的那一天。”
师父慢悠悠地说着,草玄师兄铁青着脸听着,良久才回了一声:“是。”
我知道进遇真剑宫入七星道场意味着接触更高的武学、行走江湖扬名立万、成为大侠,也许还能在这武当山上开一方剑宫、立一方道场,甚至——做武当掌门。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儿被师父抓回了手中,草玄师兄一直呆在师父身边,如此三年。他再也没有说过什么,可我知道这是他的心结。
草玄师兄盯着食盒沉吟着,柳阴师兄怪兮兮一笑,冲着水葫芦招招手,道:“水胖子,师父赏你啦,快吃快吃。”
柳阴师兄排行第五,顶着五师兄的名头却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个。他总是一副怪兮兮的样子,瘦弱的身躯永远裹在一袭宽大的黑袍下,那张苍白得酷似僵尸样的脸上总是只有一个表情——似笑不笑,似哭不哭。
师父常说:“柳老五是蛇蝎之性,我往你们这些娃娃里扔进这条毒物一起养着,便是要以毒攻毒。”
我听不懂师父话里的意思,可知道蛇蝎之性总是不好的。柳阴师兄从没做过什么对大家不好的事情,可在心里,我却一直是抵触他的。
水葫芦看看柳阴师兄,手指头还在嘴里嘬着,低头把眼珠定在食盒上。
“五师兄,能吃么?”水葫芦瓮声瓮气地问着,白胖的脸上尽是憨气。
“灵州‘巧字号’的玲珑八样可是贵重得很呢。你瞧这蜜饯裹过三道糖浆,晶莹剔透。这杏花糕用香粉熏了个反复。还有这玫瑰酥、九味香饼,哪一样是你见过的?哪一样是你吃过的?”柳阴师兄笑呵呵地说着,打开食盒的盖子,一一指点。
水葫芦围着食盒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粗手指头扒在盒沿上,嘴巴张开,口水流了下来。
水葫芦扭头看了看柳阴师兄,柳阴师兄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水胖子,师父赏你的,吃吧,吃吧。”柳阴师兄扬着下巴怂恿着。
“谢谢柳阴师兄,谢谢师父。”水葫芦冲着柳阴师兄鞠了个躬,又朝着屋里的师父鞠了个躬,把手探入了食盒中。
他拿了一块蜜饯,送到草玄师兄手中,草玄师兄犹豫了一下,接了。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柳阴师兄,柳阴师兄嘿嘿一笑,也接了。
他拿起一块玫瑰酥,送到我手里,我眉头一皱。
“师父在屋里还没回话呢。”我沉吟道。
“伯符师弟,吃了吧。”草玄师兄大袖一挥,说道。
我还想再等师父吩咐,眼看他拿起手中的蜜饯,吃了下去。
如今院中一切唯草玄师兄马首是瞻,他既然准了,也见他吃了,我便跟着吃了下去。
水葫芦把盒中点心尽数分给各位师兄,自己只留下一块极小的绿豆酥。
院中响起一片咀嚼声。武当山清苦,师父管教严厉,没出试炼的师兄弟们见不到山外的大阵仗,沾不着道场、剑宫的恩惠,一盒玲珑点心便成了珍馐美味。
大家吃得高兴,院中乱糟糟一片,屋门开了。
师父一脸怒容走出屋来,八字胡在嘴角一抖一抖,大肚皮跟着一起一伏:“吃吃吃!就知道吃!草玄,你的《祭山礼法诸要》可都记住了?柳阴,你的《十三子谋略全章》可都看熟了?青木,《天下毒药辨识谱》你可倒背如流了?孙伯符,你的山水双剑可用熟了?谢狂歌,我在你这年纪剑气早已震动南岩石壁上的那把木剑,你呢?水葫芦,真武兵煞拳可有五成火候?茶芽,我武当三十六种收发暗器的手段你可全记住了?红闪,我武当轻功身法梯云纵、竹叶飘、流云卷你可全都会了?沈纤手,《武当甲子妙手方》你可全都记住了?花果儿,今天的拳你可打过了?”
我们被师父一一点到名字,然后一个一个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拿着点心的手背到了身后。
师父暴跳如雷地吼着,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把草玄师兄和花果儿一起骂了。
这几年师父把草玄师兄留在身边,大小事情都与师兄一起商议,花果儿最得师父宠爱,骄纵异常。这两人,一个是师父的左右手,一个是师父的心尖尖。
今天师父砍了自己的手,拔了自己的心尖尖。
我低着头站在草玄师兄的身边,听着师父的责罚,耳边响起了花果几的哭声。
“《弟子规》背诵一百遍!云手推圆三干遍,带起的尘沙落叶全部推出院子!长剑画圆三干遍,不能让圆力压断长剑!谁敢用梯云纵翻出院子,我回来打断谁的腿!”
听到哭声,师父骂得愈加严厉了。
我眼角的余光瞥向身边的草玄师兄,我很好奇这位平日里总是稳重的二师兄如今该是一副怎样的表情,然而我看到了——
草玄在笑,他把头埋得很低,嘴角一弯,猩红的嘴唇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如半弯血月。
此后的日子里,我见过草玄师兄无数次摆出这样的笑容,只是低垂的头颅越来越高,直到他彻底抬起头来,已经站在了武当之巅。
三
师父怒气冲冲地把我们锁在了院子里,自己一个人去参加祭山大典了。他的身影消失在盘旋的山路上,天空滑过第二颗流星。
“我要看颜大家跳舞,我要看颜大家跳舞。”花果儿还在嚷着。
颜大家本名颜止哀,是北方第一销魂地玄月坊的头牌歌姬,更因与前朝皇族同姓,坊间便多了些落泊公主流落风月场所的传言,为这美人加了几分神秘韵味。颜大家艳名远播,天下富贾豪绅、达官贵人们无不窥觑这娇滴滴的美人,或有一掷千金但求一夜销魂者,也有权势威压欲辣手摧花者,可到最后通通没了动静。这些年,颜大家还是那个守身如玉、艳丽如初的女子,躲在玄月坊中,不接客,亦不见客。
她是掌门大人亲自手书一封请上山来的,大祭礼中,颜大家要在紫霄殿前四方台上跳一支“九天玄魔舞”。
传说九天玄魔舞是五十年前魔教妖女清婠儿所创,五十年前八大门派围攻魔教山门,清婠儿舞尽九天玄魔舞中最后一个步点,翻身坠入悬崖,我不知道掌门大人为什么要让这样一支魔教妖女所创的舞曲在祭山大典上出现,是柳阴师兄解开了我的疑惑。
“这是我武当的豪气,更是我武当的霸气。”柳阴师兄阴森一笑,尖细的声音带着几分难得的豪迈。
“五十年前是我武当率七大门派攻下了魔教山门,荡尽魔宗妖孽,让九天玄魔舞消失于世间;五十年后又是我武当让九天玄魔舞复现世间。毁灭一件东西并不可怕,这世间屠夫无数,很多人都可以做到,能让一件毁灭了的东西重生,知道这是什么吗?伯符师弟。”柳阴师兄看着我,冷冷问道。
我摇头,一阵茫然。
“是规则。我武当不做屠夫,要做规则的掌控者,掌门大人心中有龙,我武当大兴可期呢。”
柳阴师兄的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阴暗的脸庞上闪烁着夺曰的神采。祭山大礼前,我在很多武当子弟的脸上都看到过这种神采,后来这神采大半随着冰冷的尸体湮灭在烈火中。
天空滑过第三颗流星,院中一片死寂。
只有谢狂歌在院子一角握着手中长剑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圈,他的黑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白衣大袖不沾一丝尘埃,他嘴角的点心渣还未擦去,却已经画起了圈圈。师父的暴怒、武当的祭山大典似乎早已是陈年旧事,他只是那般画着,心平、剑稳、一言不发。
狂歌师兄排行第四,是我们当中出了名的剑痴。师父一直对他青眼有加,平日里不加苛责却也不加褒扬,任由他自修自悟。师父只有偶尔一次酒醉后说,狂歌师兄是武当山上转世的剑灵,他人有清平之气,剑有龙虎之象,十年后剑法必然大成,武当山上除了掌门大人无人能挡其剑锋。
我不服气,我说十年后我的山水双剑也能大成。师父却把头一摇,摇没了我的念想。
“狂歌的剑法是道,你的剑法是杀,道可容杀,杀不可破道,你不是输在剑上,是输在眼界。”
师父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印在心头,刻在脑间。世间万象,须臾千变,即便是师父这样的大才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我想终有一天我会证明师父的错误。
直到数年之后我才明白,是我犯了执念,“世间万象,须臾千变”这句话,我始终没有说进自己的心里。
铁锁头牢牢锁着那扇小木门,天空滑过第四颗流星。
“看来是真出不去啦。”草玄师兄透过门缝看着门外生锈的锁头,喃喃自语一声,嘴角还挂着那抹血月般的微笑。
“是我贪吃,害了众位师兄。”水葫芦低着头揉搓着衣角,小声对着草玄师兄说道。
“错不在你,在我。”草玄师兄的手拍拍水葫芦肩膀说道,“是我探错了师父的心意。”
草玄师兄宽慰着水葫芦的心,水葫芦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感激。
“草玄师兄,哪里是您探错了师父的心意,您分明对得很呢。”柳阴师兄“嘿嘿”一声怪笑,道,“傻葫芦,若是你不动这盒点心,师父怕是才会真的生气吧。”
柳阴师兄留下一句怪里怪气的风凉话,卷起手中那本《十三子谋略全章》,摇摇摆摆走到院子一角,大声诵读起来:“汤武一日而尽有夏商之财,以其地封,而天下莫敢不悦服;以其财赏,而天下皆竟劝,通乎用非其有也……”
这段书我是听师父讲过的,出于奇书《反经》,师父编撰《十三子谋略全章》时收录其中。这句是说商汤、周武消灾了夏桀、纣王,拥有了夏、商的全部国有财产,就把土地、财宝封赏给有功的大臣,举国上下没有不欢天喜地、心悦诚服的。用亡国者的财产赏赐功臣,整个国家的臣民都会争相效命。
我不知道柳阴师兄是恰巧读到还是意有所指,总之那天草玄师兄还是那般笑着,只是笑容有些滞涩。
紫霄殿的方向传来悠扬的钟声,山中飞鸟聚而复散,“哗啦啦”飞向山林深处,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祭山大典。
青木师兄皱眉看着手中那卷《天下毒药辨识谱》,我摆弄着手中双剑百无聊赖地画着圆圈。
沈纤手师姐拍着花果儿的肩膀低低劝说着什么,她温婉的性子总是能化开一切,不一会儿花果儿便已破涕为笑。
红闪卖弄着自己的轻功,点脚蹿上屋顶,复又下来,再又蹿上,像只暴躁的猴子,偶尔看看紫霄殿的方向,除了茫茫山林却再也看不清楚,他始终不敢跑出院外。
师父的禁令如无形枷锁束缚着我们,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我们本以为这注定是沉闷无趣的一天,天空滑过了第五颗流星。
然后铺天盖地的流星雨从天空中倾泻而下。
四
“快看,流星雨!”
红闪师兄站在屋顶指着天空,兴奋地喊道。
我们抬头看着天际,无数颗流星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裹挟着大半火光照亮了天际,把武当山的上空渲染成一片赤红。
“我要许愿,我要许愿!红闪,快点儿把我背上去。”花果儿雀跃着欢呼一声,惊醒了院中诸人。
红闪笑嘻嘻地从屋顶落下,轻飘飘如一片落叶,没有一点儿声响。他抱起花果儿脚尖轻点,复又蹿上房顶,多了一人的重量,身法却毫不迟滞。武当的梯云纵早已被他运用得炉火纯青。
我们顺着梯子一个一个爬上屋顶,流星雨挂在半空,一片璀璨。
花果儿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前,看着天空,许下第一个愿望:“愿师父长命百岁,愿师兄们飞黄腾达,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啦。”她天真的笑容被流星的光芒映着如易碎的水中倒影。
“愿天下再无苦难,再无病患,再无离别。”沈纤手师姐双目微闭,看着流星,绝美的脸庞侧影凄婉动人。
“愿天下之毒尽收我手。”青木师兄手里拿着那卷《天下毒药辨识谱》。
“愿这天下不要太简单啦。”柳阴师兄缩在黑衣中,幽幽而言。
“愿我成为武当第一剑客。”我傲然说出了我的心愿,眼角余光瞥向谢狂歌。
“云卷云舒,诸天幻象,愿一切随心。”谢狂歌单手提剑,随意说道。
“愿……愿我早点练成真武兵煞拳,成为武当第一拳士。”水葫芦偷眼瞧我,被我冷冽的眼神扫了回去,他胆怯地避开我的眼光,结结巴巴地说出听上去并不真诚的心愿。
“愿我成为武当暗器第一人。”茶芽把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呼喊道。
“愿我成为武当轻功第一人。”红闪学着茶芽的样子跟着大喊一声,声音在群山中层层回荡。
草玄师兄默默站在我们身边,看着漫天流星飞过,一言不发。
“草玄师兄,许愿吧,很准的。”我好心提醒他。
“伯符师弟,我许过了。”他温和一笑,指指心口。
我不知道他许了什么愿望藏在心底,自那天过后他再未提及。
流星雨愈来愈密,流星们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空,像一支支出匣的宝剑。我仰头躺在屋顶上跷着腿看着这百年难遇的异象,听着沈师姐和花果儿叽叽喳喳说着什么,美好的时光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轰——轰——轰——”
无数声巨响骤然响起,房屋微微抖动,屋檐上的瓦灰簌簌落下,大地在颤抖。
我猛然坐起身来,看到草玄师兄煞白的脸。
“不是流星雨……”他的声音有些干哑,双唇微微张开,短短五个字似乎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身子晃了两晃,扶住身边的水葫芦才堪堪站稳,突然吼道:“是陨石!是陨石!紫霄殿方向!陨石!”
草玄师兄喊得太突然,我们怔怔地看着他,不明所以。直到下一波陨石雨落下,彻底砸醒了我。
“陨石都落到紫霄殿啦!大家都在紫霄殿呢!”
我扯着嗓子急吼吼地大喊着,天崩地裂的巨大声响遮盖住我的声音,直到这一轮陨石落完,师兄们才重新听到我的声音。
大家终于明白这铺天盖地的陨石意味这什么,我们都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可谁都没有说。
草玄师兄和柳阴师兄抢先跳下屋顶,我们跟着他俩跳下来,围到那扇木门前,锈迹斑斑的铁锁头锁在门上,牢牢的。
“水葫芦,撞开!”草玄师兄眉头紧锁,沉声喝道。
“师父不让我们出去的。”水葫芦为难地搓搓手。
“葫芦师弟,你要再不开门,怕是咱们谁都见不到师父啦。”柳阴师兄把那卷《十三子谋略全章》揣进了大黑袍里,斜靠在门边怪里怪气地说道。
“让你开你就开!”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动了真火。
水葫芦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挽起了袖子。
他双手握拳,蹲了个马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浑身骨骼“噼里啪啦”一阵爆响,身形似乎长大了几分。
我知道这是真武兵煞拳的威力。
这套拳法是师父赐给水葫芦的,师父说武当乃真武镇守之地,天下太平百年,世间兵煞尽收于真武之中,镇于武当之穴。水葫芦乃金刚之体,正是降煞的利器,借真武兵煞,锻一方金刚。
对这说法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我与水葫芦自小便是同村长大,同年入师门,他生得本分,看起来却是呆头呆脑,若说他是金刚,那也是个呆头金刚。
水葫芦的双手布上了一层黑气,混沌一团遮没了双手,他双眉紧锁,盯着那扇木门严肃异常,猛然大喝一声:“开!”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拳法。
水葫芦的双拳打在坚硬的木门上,似乎打在软软的豆腐上,瞬间洞穿木门。木门上现出两个圆窟窿,水葫芦由那两个窟窿处下手,上下一阵撕扯,如撕纸一般将木门化为几块碎木,被他扔在了墙边。
“葫芦师弟,你这般毁坏财物,师父怕是要心疼死呢。”柳阴师兄嘬嘬牙花子说道。
刚刚还沾沾自喜的水葫芦一听“师父”二字,瞬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一张红扑扑的小脸顿时煞白。
“通透、通透了呢,师弟做的是通透敞亮的事,无妨无妨。”谢狂歌身背长剑,大袖轻展,对着空洞洞的大门说道。他轻轻拍了拍水葫芦肩膀,水葫芦的脸才红润了起来。
“去紫霄殿!”草玄师兄第一个走出门外,他无暇顾及师弟们的吵闹,扔下一句话。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落在耳中轻飘飘的。
我们跟着草玄师兄奔出门去,天空赤红依旧,辗转蜿蜒的山路小道在红光映照下似梦幻般幽森恍惚。
陨石还在不间断地落下,轰然声不绝于耳。我们想到了结果,只是没想到结果会如此之糟。
五
紫霄殿位于武当山东南,展旗峰下,是山门主殿,殿中供奉着真武大帝荡魔天尊神像。我入山时曾在那间大殿中上过三炷长香,许下山门誓言。
是掌门大人在那间大殿中用符水洗断了我的尘根,是师父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大殿,领我回小院。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和师兄们站在紫霄大殿门前,看着被鲜血洗刷的一切。
无数陨石砸落在紫霄大殿中,赤红的天外来物把大殿砸出一个个土坑,半天前还依旧巍峨的建筑成为一堆废墟,琉璃瓦在土堆中遮掉了大半鲜亮,青石砖碎裂毁去了原来的道路,真武神像断成三截散倒在四处,武当山历代掌门令牌埋没在土中。
道统不再,武当的供奉神龛在大劫中变为一堆破烂。
我听到了师兄师叔们撕肝裂肺的哀号,可更多的人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碾碎在陨石下,化为一摊肉泥。
祭山大典开始的时候,全派弟子离开自己的剑宫、道场齐聚紫霄殿,百年盛世旦夕间变成百年劫难,陨石将武当门人一网打尽,多少江湖枭雄几代人的心血没有实现,却被这没来由的天灾轻易破局。
我站在已成为红色瓦砾的紫霄殿外,任凭满地鲜血浸红了鞋底,不敢向前走一步。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断肢碎肉,这么多的死人,还有止不住的血,比当年的河塔村还多。
“去救人,快去救人!”
草玄师兄急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迈着僵硬的步子踩着鲜血淋漓的石块进入紫霄殿的院落中。
无处下手——两三个人被一块石头砸得粉碎,一团烂肉分不清你我,仅凭着衣衫残片的颜色勉强分得清他们生前属于哪个道场、哪座剑宫。
“谢狂歌、红闪、青木、茶芽、花果儿,你们快去找掌门!草玄师兄、孙伯符、水葫芦,我们去找师父!沈师妹,你四处看看,先救能喘气的!”柳阴师兄的语气很急促,一反先前阴阳怪气的样子,他的断喝惊醒了犹在出神的我们。
我随着柳阴师兄,草玄师兄却随着谢狂歌奔入紫霄大殿早已坍塌的废墟中。
大典时,掌门大人与身份显赫的诸位师叔于紫霄殿中主持祭山诸礼。师父是掌门大人最小的徒弟,听说早些年学艺时便得掌门宠溺,所以生性疏懒,在山中未兼任何要职,总是一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遇事能躲则躲。
大典前,掌门大人屡次要求师父备红袍道服入紫霄殿随众位师叔列席,师父嫌大殿上太过肃穆,放不开手脚,索性穿了一身青衣道袍混在旁支小辈的弟子站在殿外的广场上,躲了个清净。
这些都是师父早就想好的,只在殿外站上一两个时辰,最后按着《祭山礼法诸要》中的记载,循着礼法中定好的步子,入大殿为真武大帝荡魔天尊上一炷香,磕几个头,便可以重新回他的小院喝壶好酒,睡个好觉。
师父的荒唐举动并未惹来掌门大人的不满,掌门大人派来的信使几番协商无果后,便默认了师父的胡闹。
想来当年最受掌门溺爱的关门弟子,如今虽然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可那份溺爱也未曾随着时光流转而褪去。
可师父再也回不到那间小院了。
我们是在紫霄殿外广场上的东南角找到师父的,准确来说是扒到师父的。
师父被一块陨石连同两位三代弟子一起砸到了地下,肥胖的满是鲜血的青衫和同样压得粉碎的酒葫芦昭示着师父的身份。我和水葫芦合力把那块巨大的陨石移开,露出了师父粉碎的肉身。
“师父死啦——”水葫芦跪倒在那摊肉泥前,大嘴咧开,肉墩墩的身子晃了两晃,两滴泪珠顺着他白里透红的脸蛋滑落到脸颊,滴落到血水蔓延的地上。他的双手紧紧抓着裤子,撕着、揪着,随后一声号叫,放声大哭起来。
“还是没逃掉,还是没逃掉啊……”柳阴师兄皱眉轻语,裹覆在黑袍中的胸膛一起一伏,纤细白皙的手指绞在一起,一口暗黑色的血顺着嘴角流下。
我万万没想到,秉性古怪、性格疏离的柳阴师兄也有如此动情的一面,他缓缓抬起黑色大袖袍抹去嘴角的血迹,掀起黑袍前襟,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下三个头。
“老胖子,你……你这般走法,可真是不洒脱啊。”
柳阴师兄的手想触摸师父的尸体,可手探到一半,便僵在了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着,终究还是没有去触那摊血肉。
“你说我尘缘三千斩不断,你可是断了个稀里哗啦一摊泥呢。”他怔怔地跪在尸体前,出神般地喃喃自语,眼眶里噙着泪水,“老胖子……你走得也太他妈简单了吧……”
他毫无忌讳地喊着师父的绰号,双手握拳,狠狠砸在地上,拳骨间现出斑驳血迹,两行清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柳阴师兄……节哀……”我伸手拍拍柳阴师兄肩头,话说出一半,自己却也哽咽起来。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在河塔村死人堆中将我和水葫芦救出来的胖子,和气的神采与悲天悯人的情怀并存,好似就在昨天。
我正自出神,却听柳阴师兄一声轻呼,刚刚还兀自动情的面目却冷了下来。
他直愣愣地看着师父的尸骨,嘴角微微向下一弯:“师父带的零碎可真多呢。”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我扭头看他,他冲着师父的尸骨努了努嘴,我终于明白了柳阴师兄何出此言。
师父的尸体已化作一摊肉泥,外衣和在血肉中一片猩红,几丝银光在那摊血水中散发着夺目的寒光。
“鱼鳞软甲!”我微微一愣,轻呼一声。
这软甲我是见过的,师父生性疏懒,比不得山中的剑宫之主、道场之首,香火遍地,利惠满身。师父守着山中那处旧宅子,教了我们几个惫懒的徒弟,平日里除了收得满肚子火气外,怕是再难寻得一点儿利好。
这软甲还是师父当年从掌门大人那里出师时所得,几十年的光景一直保存到如今,我跟随师父这些年,也只见他穿过一次。
十年前,龙虎山弃徒李纯风乱世,药酒弑师,大闹龙虎山,开伏魔殿,误放十三魔星,得十三道大神通,横行天下。武当、昆仑、蜀山三大剑门承天意顺民心出山剿魔,师父亦在征召名录中。那次出山,师父便是贴身穿了这件鱼鳞软甲的。
如今只是参加一场平平安安的祭山大典,师父却把这压箱底的宝贝搬了出来,我实在不知为何。
“不止这些呢。”柳阴师兄在土中捡起一个小白瓶,在我面前晃了晃,拔掉瓶塞,又是一声苦笑。
“怪里怪气散?”
柳阴师兄点点头,苦笑愈发深了。
青木师兄是个大毒物,这是大家公认的,所以青木师兄的师父自然是个老毒物。师父谈毒,从不传六耳,他常说毒为阴物,遇光即散其形、去其威、夺其魂。师父乃用毒高手的传闻不时在江湖上传出,却终究没有活人见过,如今师父身死,他最见不得光的底牌就这样随意亮了出来。
可大劫难就在眼前,没人再关心这等小事,除了柳阴师兄。
“想来师父是听到过什么,防着什么的。”柳阴师兄的脸色冷冷的,声音轻轻的,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戳进了我的心窝里。
师父是知道这次祭山大典必然不会太平的?
那师父对我们的惩戒,将我们锁在小院里的做法,这一切都是师父的算计?
我不敢再往下细想,师父的苦心是什么。
“可惜……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柳阴师兄一声轻叹,阴晦的脸上带着一丝清晰的落寞。
师父料到了大劫,尽了人事,却终究逃不过天命。
六
“师父归天啦!”
水葫芦的第二声喊叫回荡在紫霄殿的院落中,悲伤的声音又带起我和柳阴师兄的几声低泣,哭声未断,紫霄殿正中那摊废墟处传来草玄师兄急躁的喊声:“掌门大人找到啦!柳阴师弟、伯符师弟,掌门大人找到啦!掌门大人还活着呢!”
草玄师兄不复往日的沉稳,我听到喊声,登时神色大变。掌门不死,武当不灭,只要人活着,我巍巍武当还有希望。
“看着师父!”
我甩下一句话给水葫芦,脚尖点地,朝着院落正中奔去。
柳阴师兄跟在我身后,竟然丝毫不落,我只道他精谋略,轻功方面却也有如此造诣。
紫霄殿在陨石冲击下化为一片废墟,武当派中耆老前辈尽随着这百年宫殿粉身碎骨,几颗巨大的陨石压在瓦砾上,腾腾冒着白烟,瓦砾下不时可见斑驳血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草玄师兄是在废墟一侧找到掌门大人的,一块陨石死死压在他胸口上,苍老的面孔雪白如纸,嘴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花白的胡须。
我们合力推开了掌门大人身上的巨石,庞然的天外来物上沾染着掌门大人的鲜血,巨大的重量完全摧毁了掌门大人的下肢,血肉模糊中我已然辨不清那堆从腹部伤口上流出的烂肉到底是些什么。曾经的一代宗师、山门魁首在旦夕间变为一个只剩半截身体的老人。
“天灭武当。”
掌门大人躺在废墟中,失神的双眼一片暗淡,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半生心血在一场劫难后化为虚无。
“可你们还活着,很好,很好。”他看着我们年轻的面孔,欣慰一笑。
“你是草玄吧?”他握着草玄师兄的手轻轻问道。
被掌门大人说出了名字,草玄师兄有些惶恐地连连点头。
“三年前试炼时,你排名第二,本有资格人道场剑宫,出师武当行走天下,可你师父没有放你。机缘未到,以后的路你要好好走下去。”
“是。”草玄师兄肃然应道。
“我武当遭此大创,元气已伤,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些繁文缛节上。”油尽灯枯的老人看着遍地疮痍,对我们吩咐道。
“白鸦回来没有?”掌门大人突然问。
我们一愣,草玄师兄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柳阴师兄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白鸦师兄是我们的大师兄,他入师最早年纪最长,也是最早出师的一个。白鸦师兄性格宽厚,最得师父喜爱,更为难得的是他本身还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三年前,武当试炼,白鸦师兄以拳、剑、掌三项第一震惊全派上下,被誉为武当山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白鸦师兄过了试炼,没入别家剑宫、道场,反是掌门大人开了特例,让白鸦师兄在后山中自选了一块福地,自己开了三才道场。
师父说白鸦师兄日后必是一派宗师,如今置备些家当也不过是早了六年而已。
师父对白鸦师兄的认可与对草玄师兄的压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知道,对于师父,草玄师兄心中是藏着怨气的,而对于白鸦师兄,草玄师兄心中大概多有些嫉恨吧。
这个不世出的天才遮挡住了草玄师兄的大半光芒,若是没有他,草玄师兄便可名正言顺地接过师父的衣钵,成为武当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可偏偏就有了他。
草玄师兄与白鸦师兄不睦,这是师门中公开的秘密,虽到不了生死不见、水火不容的地步,可那层芥蒂终究还是有的。
祭山大典开始的时候,白鸦师兄并不在山上。一年前,李纯风一党余孽现世,鄱阳有贼聚众数百,为首者自号黄风大王,言称李纯风弟子,天下惶恐。武当、昆仑、蜀山三大剑门好手齐出,围剿鄱阳,白鸦师兄便是此次奉掌门之命领门中十余好手下山的。
“传书白鸦,家中有变,速归。”掌门大人握着草玄师兄的手,轻声吩咐道,他花白的胡须颤抖着,短短一句话耗尽了这位老人的力气。
“柳阴师弟,传书。”草玄师兄脸色僵滞着,硬生生地挤出六个字来。
柳阴师兄玩味一笑,方才悲伤的模样早已不复存在,那个裹覆在黑袍中的躯体掩藏了他的一切心机。
寥寥六字白纸黑字卷成指宽,封入蜡丸中,塞入白鸽信袋里,柳阴师兄放飞信鸽,眼看着鸽子飞入灰蒙蒙的天际。
掌门大人苍白的面孔在那一瞬间舒展起来,他扭头打量着四周的废墟,颓然叹了一口气。
“倦啦。”重伤中的老人缓缓吐出两个字来,闭上了眼睛,细微的呼吸若有若无。
“纤手师妹,快救掌门!”草玄师兄脸色再变,嘶哑着声音向身边的沈纤手沈师姐大吼。
沈师姐于师门中排行第三,她入门时间较早,却生性温婉,从不逞前辈威风,对我们一干师弟师妹总是照料有加。她对武力甚厌,一心钻营医道,十余年学艺已然大成,只是从不争风,妙手之名止于山内。沈师姐已到待嫁年纪,本身又是绝色美人,武当山上慕她芳名的人许多,可她却不为所动。
我们知道,她与白鸦师兄青梅竹马,等得了师父的首肯,沈师姐必然成为白鸦师兄的阁中人,一个是武道中不世出的天才,一个是医道中百年来的高手,却又都是翩翩佳人,如此神仙眷侣,师兄弟们都是一般在心中祝福的。
可大劫难偏偏就这般毫无征兆地来了,砸没了武当百年根基,砸毁了所有人的未来。
一枚银针点在掌门的天穴上,纤纤细指搭在掌门的脉搏上,手指轻点,一道真气注入其中。片刻后,掌门大人苍白的面孔终于恢复些许红润。
“五脏内腑俱已伤残,只有两曰命数,纤手学艺不精,绵薄之力止尽于此,请师兄责罚。”纤手师姐垂首而立,温婉而言,白皙的脸上挂着两滴汗珠。
我知她方才两次出手已用尽平生所学,以银针开天穴,以武当玄指术注真气,虽是简简单单两下,却是以自身修为延他人命数的狠法子,掌门大人这两日的寿命,是沈师姐拼了大半修为换来的。此后,沈师姐的修为必然大受其害。
可草玄师兄的脸色依然铁青着,他只是微微颔首。
“茶芽师弟、红闪师弟,你们将掌门大人安置回山间别院好生看护,如有外人求见,一律拦阻在外!”草玄师兄沉声喝道。 “领命!”
那是老七茶芽和老八红闪,一个暗器好手,一个轻功天才,有这两人看护,想来掌门的安危是无忧的。
“柳阴师弟、青木师弟,如今天干气燥,我武当英灵之躯不可如此弃之不顾,你俩想个对策,拟个章程,秉掌门大人的心意,一切从简吧。”草玄师兄轻叹一声,语调含着悲戚,面上却是平静如水,静默如冰。
“那就火葬吧。”柳阴师兄眼皮垂着,遮住了大半眼眸,轻轻一句话,“天气炎热,这满院的尸体放不得多久,再拖延几曰,那可就够老六炼尸毒啦。”
我在柳阴师兄的话里听不到一丝波动。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草玄师兄吟诵着诗仙的章句,眉头微皱,这刻意停顿的片刻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多愁善感之色,他猛然一拱手,朝着四周废墟作揖,朗声道,“诸位都是英杰,阳寿之日见不到我武当大兴,阴命之时索性化为轻灰,留在这山上四处转转,看我武当大立!”
武当大立!
我们垂首听着草玄师兄的教诲,满院废墟中一时间静悄悄的,连逃得半条性命的残喘之人也停止了哀号。
“武当大立!”我嘴唇微动,轻声低诵,看着这满院狼藉,双目一片蒙咙……
武当大立!
四个字如重锤狠狠砸进我心里。
可是还有希望么?
我看着草玄师兄一身长衫飘然而立,素雅的脸上是铁石般的坚毅。
有他在,有师兄们在,一定会有希望吧。我如此想着。
“武当大立!”
胸中再也压抑不住那团火焰,我仰首长啸,余音回荡于山间,如同提引,齐呼之声排山倒海而来。
草玄师兄片刻间便已在这片废墟上建起了权威,残破的权柄握在他手中,那天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刺眼的亮色,如天上的星辰。
七
掌门被送往山间别院,师父与派中长辈同门的遗骸收置完毕。
大悲无泪,大痛无言,我们呆杲地站在遗骨前,一言未发。
这无妄之灾毁了我武当百余年的命脉传承,陨石群落地时,师叔师祖们尽在紫霄殿中主持大典,最后反倒成了瓮中之鳖,一人都没逃出去。
三代弟子们本候在殿外院落中,陨石来临时一片慌乱,踩死的比砸死的还要多上几倍,反倒是别派观礼的人安排在了紫霄殿大院外,落了个清闲自在,看了一出惊天好戏,几无死伤。
天意么?我看着别派幸存的人,嘴角扬起一丝无奈的笑。
“武当山百年传承,原来这般小气,只顾着自家解难,别门他派便不是人了么?”一声夸张至极的呵斥将我从恍惚中惊醒,那声音尖利刻薄。
草玄师兄脸色陡然一沉,循着声音向院子西南角看去。
一堆废墟下压着一男一女,男的手舞足蹈一边挣扎着一边破口大骂,女的皱眉扭头,似乎对那男子极其厌恶,可俩人困在一起,偏偏又躲不开去。
“救人。”草玄师兄冷冷吩咐道,脸上表情比那语调还要冷上三分。
我知道是因为那男人的叫喊声犯了草玄师兄的忌讳。武当子弟风光百年,这偌大一个江湖,确实没几门几派能入得眼中,放得心中。可理在内,话在外,有些事是不能说透的,这人偏偏就这般喊了出来。
我和狂歌师兄飞奔到那废墟下,待得近了,才看清那俩人相貌。
男人一个枣核般的脑袋晃来晃去,扎了一个冲天小辫,小眼睛眯成一条细线,颇有点贼眉鼠眼的味道,酒糟鼻子挂在脸上却是格外大,好像贴上去一般,一脸麻子密密点点,更是丑上加丑。
女人是绝色,一身白衣沾染了尘土,艳丽之色却分毫不减,空灵的眼中带着几分惶惑,面容上的楚楚神色更是平添了三分柔弱。
我一时看得出神杲在那里。谢狂歌轻轻拍了我一下,风轻云淡的脸上不见丝毫异样,他总是这般,一如南崖上那柄古剑,风雨凄惶不改颜,山崩地裂不变色。
“伯符师弟,救人吧。”狂歌师兄轻轻地拍拍我肩膀,将我神思唤了回来。
“是。”我匆匆低下头,低低回了一声,避开那女人的眼睛,脸上隐隐有些发烫。女人压在废墟下,抬首看我的窘样,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涨红了脸,身子弯得更低了,使出蛮力搬着废墟上的砖瓦碎块。
谢狂歌低低叹了口气:“伯符师弟,你心乱啦,这般笨法子要搬到哪时候才是个头。”
他还是那般散淡,可落在我的耳中,却凭空多了一分味道。
谢狂歌在师门中排行第四,按着辈分,我是应规规矩矩称他一声师兄的。他生性散淡,向来不喜多事,平日里便如剑痴一样。可他练剑,我也练剑,自我入师门得了师父赐下的山水双剑那天起,便认定了这武当山上所有用剑的同门都是冤家。我要做武当第一剑客,这一点是万万不会变的。
“狂歌师兄,能搬到哪时便搬到哪时吧。”我冷冷地回他一句。
“喂,再晚一点我可死在这里啦。”狂歌师兄还未说话,废墟下的女人反倒娇哼了起来。她一仰首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在那身红衣映衬下愈发亮眼了,绝美的容颜伴着两分娇嗔。
“我看你这小师弟分明没安好心,你快走开,叫你师兄来,你真当这石块堆里是好地方么。”
她出言不逊,我却一句反驳不出来,张口结舌傻站在那里.眼中又是一片迷乱。
“伯符师弟,闪开吧。”谢狂歌在我身后轻声说道。
“是。”我急忙闪到一边,好似得了解脱,再也不敢多看那女人一眼。
“大劫之时,当用正道之剑。”他低声说了一句,大袖一甩,背后长剑猛然出鞘,半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柄长剑悠悠颤着剑身,握在他手中。
只见谢狂歌往前走了一步,手中长剑平平举起,剑尖微颤,他猛然振臂,带起一股劲力,长袍在风中鼓荡,长剑化为一片光霞,他距着那石堆还有三步远,剑光及处亦还有一步之遥,废墟堆中,片片碎砖瓦砾却似受到感应一般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化作极小的碎渣,扑簌簌落下,撒满一地。原本高高隆起的一片废墟在眨眼间消失不见,困在废墟下的两人就这般解脱了出来。
剑气!这是剑气!
以剑御气,如臂使指!这是剑道宗师的境界!
我万万没想到狂歌师兄已经到了这等境界,我满心惊骇,复又绝望起来。
我知道这般至纯的剑气,我便是再练十年也万万达不到的,武当第一剑客的名号已经离我愈来愈远了。
“师兄就是比师弟厉害。”那女人横我一眼,撇撇嘴,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染了灰尘的红衣依然遮不住那股艳丽,“止哀谢过狂歌师兄。”
她眼眸一翻,风情万种,对着谢狂歌施了一礼。
颜止哀?她就是名满天下的红人,色艺双绝的玄月坊颜止哀颜大家!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比名气要年轻许多、俏皮许多的女人,似一抹虚幻的亮色,站在我面前,虽有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喂,再看眼珠子都掉出来啦!”她突然把脸扭向我,换上一副恶狠狠的面孔,她看我一愣,旋又呵呵笑了起来,然后身子一晃,摔在了地上。
她白皙的小腿露在外面,一簇血花开在腿上,膝盖处皮肉绽开,血淋淋的。
“纤手师妹,救人。”狂歌师兄朝着身后轻呼一声,沈师姐匆匆走来,秀眉微蹙,复又展开。
“颜大家是皮外伤。我武当大劫,连累颜大家受这无妄之灾,纤手代山门长辈向颜大家谢罪了。”沈师姐向颜止哀翩翩施了一礼,取出金疮药、绷带,娴熟地包起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谢过武当妙手先生。”颜止哀挣扎着站起来,恭恭敬敬对着沈师姐还了一礼。她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礼数做到周全,可偏偏对我却是一副恶面孔。
“在山外的时候就听说武当妙手先生有神仙手段,无论什么怪病到了沈师姐手里都有起死回生之妙,如今见了才知道,像沈师姐这般神仙人物自然会有神仙手段。”她说到这里又呵呵地笑了起来,一句话如春雨润物,落在耳朵里舒舒服服的。
沈师姐被她夸得羞涩,轻轻一笑,退到了狂歌师兄身后。两位绝色美人甫一碰面便把这残破的院落映衬出一片光彩,满目疮痍之地也少了几分萧瑟。
“哎呀呀,这里都要死人了还没人管么,武当山上都是好色徒,围着一个女人团团转,旁人都是摆设不成……”
又一声怪叫从旁边传来,我扭头一看,才发现怪叫的人是方才那个极丑的麻脸矮子。他话不中听,又是我武当突逢大劫的当口儿,我怒火涌上心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就连一向散淡的狂歌师兄亦是微微有了些愠怒。
“死死死,你这不要脸的死矮子,老天不开眼,没把你个色鬼压成真鬼。”颜止哀听他喊叫变了脸色,俏眼圆睁,狠狠骂了一句。
“贱籍婊子,杜爷想和你玩儿是看得起你,真惹我心烦,买下你那玄月坊,给你找个好去处,看你还有没有力气凶,嘿嘿……”这矮子其貌不扬,说话却甚是嚣张,语气更是下流,最后两声淫笑挤出来,麻子脸上挂着七分猥琐。
我见两人如此对答,又见这被困地如此偏僻,心中顿时了然。
颜止哀似乎也有些忌惮他,恨恨扭身躲到了我身后,脑袋扭向一边不再看他,她在身后吐气如兰,几缕香气吐在我后颈上,我又是一阵恍惚。
纤手师姐的眉头又蹙在了一起,淑雅的脸上不见异样,可我和她同在师门,早在她眼神中瞧出一丝厌恶。
“这位大侠,不知您哪里有伤,小女子略通医术,您说个明白,纤手也好替您诊治。”沈师姐走到那矮子跟前,俯下身子,轻声说道。
矮子色眯眯地盯着沈师姐,突然没了言语,似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杲在那里,小脑袋微微点着,口水顺着嘴角滴了下来。
“大侠,伤在何处?”沈师姐被他看得尴尬,微微低下头去,躲过那满是下流的目光,硬着头皮问道。
“都疼,都疼,哪都疼。”矮子猛然醒来,浑身一哆嗦,再次滚在了地上,嘴里哼哼唧唧,痞相尽显。
沈师姐探出两指压在他手腕脉搏上,那矮子陡然起身,反手握住了沈师姐玉手。沈师姐一声惊叫,想要挣开,不想那矮子手劲儿奇大,竟是死死不松。
“这真武供奉地,满山兵煞气,还能养出这娇滴滴的美人,难得,难得,真是难得,嘿嘿嘿嘿……”
我看他无礼,勃然大怒,猛一跺脚,背后山水双剑受我气劲感应,应声出鞘,飞上半空翻了个个儿,甩出片片流彩落入我掌中。
我刚要出剑,眼看着一道劲力自我身后刮过,扫向那矮子,卷起满地尘沙一起扑面而去。矮子一声怪叫,锦缎裤子四分五裂化为片片碎絮飞上半空复又飘下,散落了一地。矮子就那般赤条条地站在那里,手中的劲力也是一松,沈师姐瞅了空子,匆匆跑开。
“武当大劫,可脸还没丢呢,朋友自重。”身后是狂歌师兄冷冷的声音。
剑气,这是狂歌师兄的剑气!
“脸面?狗屁的脸面!”那矮子狂吼起来,像只猴子一般,“武当碰上这千年不遇的天灾,满山上十成人头折了九成,镇山的高手全死在了紫霄殿里,凭你们几个没出师没断奶的娃娃,我看你们能撑上几天。等到山穷水尽时,男的都得端碗下山要饭,女的都得脱裤子进勾栏讨营生!”
这麻脸猴子恼羞成怒、口无遮拦,却是字字扎进了我的心里。
撑到几时?是啊,看着这满院残骸,遍地碎尸,空荡荡的院落中站立着几道寥寥的人影,我们又能撑上几时呢?
“真武仍在,兵煞长存,我武当千年的洞天福地,自是生机绵延不绝,无需朋友费心,只是你再这般行事,倒真该想想自己的生机啦。”
狂歌师兄就那般站着,长剑单手负在身后,从容不追的身姿一瞬间让我在他身上读懂了什么叫高手风范,不战而屈人之兵。我知道他即将迈过最后一道门槛,步入大宗师的行列,我与他师出同门,可差距却愈来愈大。
那麻脸猴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终于打出了最后一张底牌:“武当山门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敢脱狼堡少主的裤子么?”
他一句话说得极其狠戾,瞬间把我钉在了那里。
“伯符师弟,这人不能杀,叫草玄师兄来吧,他最会和活人打交道了。”狂歌师兄缓缓叹了口气,手中长剑入鞘,他说得散淡,可听话里的意思,刚刚是存了杀心的。
御剑以气,藏机于心,尽是大宗师的手段。
我入不得山巅,却看清了山巅上遮拦的白云。
狼堡我是知道的,狼堡少主的名号我也是听过的。
本朝太祖起事时,曾得七天将相随,助其荡九州平天下。待得天下大定,太祖登基,解兵权杀谋臣,演下好大一出兔死狗烹的老戏码。七天将诛杀其六,偏偏留了排行第七的狼将杜天虎。
杜天虎本是北方蛮族降将,太祖当年镇守山海关时将其收伏,赐姓为杜。太祖起事,杜天虎为太祖亲卫之首,为太祖马前执辔,阵前斩将,功劳不记,苦劳无数。太祖亲封杜天虎为苦侯、奋威将军,世代镇守灵州险关狼堡,世袭罔替,并亲书“犬中之狼”四字相赠。
这近乎侮辱性的四个字被杜天虎悉心收下,请能工巧匠镶了金边装裱起来挂在了狼堡内正堂上。
这是圣眷,更是当头棒喝。
寥寥四字,尽藏太祖心机。他不忘杜天虎的苦劳,可还要告诉这手下爪牙再如何显赫,都是他脚下一条好狗而已。
杜天虎全盘接了太祖的心思,他在灵州狼堡一直低调,勤勤恳恳三十年,六十六岁善终,安安稳稳死在病榻上。
杜天虎五十岁得子,取名杜石,杜天虎死后,杜石接了老子权位,成为狼堡少主,直到如今。
欢喜帝登基十年,少了其父薄情寡义的性格,却也少了精明强干的气势,四海升平下隐有忧患,自太平教主张角入朝为国师以来,更是五年不上朝堂,彻底荒废了政务。天下强将隐有割据一方之势,狼堡少主杜石亦成了灵州的霸主。
眼前的麻脸猴子便是杜石吧。我有些惊讶,这个灵州的将门虎子早已凶名在外,哪知道竟是这般年纪这般模样。
我从未见过草玄师兄脸上出现过如此和善的微笑,亲热地扶起狼堡少主杜石,像久未谋面的老友一般。
“奋威将军大驾光临,武当山水都沾了将军锋锐,鄙门大劫,有将军在此,这山中的魑魅魍魉怕都要退避三舍了吧。”
草玄师兄近乎谄媚的言语并没有换来麻脸猴子的善意,杜石仰起头看看挺拔的草玄师兄,微微撇嘴,满脸麻子又挤到了一起。
“你个儿太高啦,我看不到。”杜石刻意踮起脚尖,扬起枣核脑袋,冷冰冰地说道。
草玄师兄一愣,笑容僵滞在脸上,旋又换上满面春风之色,扫尽了前一刻的尴尬,恭顺地弯下了身子,像一只虾米。
“晤,这下看清楚啦。”杜石满意地拍着草玄师兄的肩膀,“武当山现在山穷水尽,武当山的门人现在只能这么和我聊天啦。”
这个矮子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剜在我们的伤口上,刀刀见血。
可被戳的人没有喊疼,我也只好忍着。
“是.尽随奋威将军吩咐。”草玄师兄恭顺得如同一只绵羊,我在他脸上寻不到一丝矫揉造作的痕迹,“不知将军是要即刻下山还是……”
杜石挥挥小手打断的草玄师兄的话头:“留下,当然是留下。山是好山,水是好水,这山上有我舍不得的东西,自然要留下多盘桓几日。”
草玄师兄又笑了,春风化雪般的笑意。
“柳阴师弟,陪将军看看这山中景色,莫让将军生了疲赖。”
草玄师兄把活儿推给了柳阴师兄,两人对望一眼,又是默契一笑。
柳阴师兄舍了这满院狼藉,遍地死尸,再也未瞧一眼,带着狼堡少主杜石离去。两人片刻间便已变得熟络起来,不时发出阵阵欢笑。我知道柳阴师兄的苦心,这样的处境下,笑比哭还要难上许多吧。
“颜大家,你呢?”
“武当掌门大人有大恩于止哀,如今武当大劫,掌门大伤,止哀虽是外人,却也要尽一份心力。”
她说得含糊,可话里话外带着担当,我不禁正眼看了看这位年轻的乐坊歌姬,顿然觉得她绝美的眉眼间也多了几分英气。
草玄师兄微微点头,面色未变:“明天大葬吧,天干气燥,莫要生了腐虫,让师父和大家走个干净。”
他脸上终于褪尽了笑容,冰冷的脸色像冰雪天的寒山石径,扭扭曲曲地冻在一起。
草玄师兄出手好快,或许血淋淋的伤口也只有在抹平后才觉不到疼痛吧,我如此想着。
八
我们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清理院中残骸,归置同门长辈中破碎的残肢,洗刷掉青砖上、缝隙间逐渐干涸的血渍。
自天而降的陨石被堆在院子一角,草玄师兄说留着做个警醒,石块上的血红得刺眼。我们在大殿的废墟中找出那尊破碎的真武神像,勉强拼出个形状,立于残骸前,正北方向。
院中燃起一堆巨大的篝火。
我们环绕在篝火前,看着跳跃的火苗默然不语,略显空荡的广场上,稀稀疏疏几条人影。人山人海的山门盛世不再。
“昨天下午就把观礼的朋友们请下了山,赠了路费,受伤的也都送了医药,想来我武当大劫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江湖吧。”柳阴师兄喷着满嘴酒气说着,他身子摇摇晃晃可好在还算清醒。他陪着狼堡少主游山玩水.甚至还请了山下酒馆中的歌姬上山助兴,虽然比不上玄月坊的颜止哀颜大家绝色,可有山有水有女人,狼堡少主也玩得不亦乐乎,再没生起什么事端。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
“纸包不住火,想知道的自然总会知道。”草玄师兄沉稳的面上并未显出过多的忧虑。
他在短短两天内握住了此前从未想过的武当权柄,人也变得愈发威严了。即便这权柄已经摇摇欲坠,他还是接了。
山门中人人挂孝,素色点缀着残破的广场。大劫后仅剩百十人,有些门中旁支的三代弟子们我甚至叫不出名字,看着他们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浮现着与我一样的悲怆。
现在,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还等白鸦师兄么?”我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
一道冷冽的目光狠狠扫在我脸上。
“传书已发,白鸦师兄远在鄱阳,待他回来再做处理,怕是这山中早已尸毒肆虐。”草玄师兄的脸色陡然一冷,回话也是冷冰冰的。
“死的人已经够多啦,我们得活着,好好活着。”
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好理由。
“是。”我低头应着,眼角的余光看到纤手师姐远远站在一旁,眼神流转,似乎若有所思。
我知道,其实有六师兄青木在,是无需担心什么尸毒的。他是用毒的行家,毒家便是医家,尸毒之说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可草玄师兄还是急着做了。
一具具尸体裹着草席被投入火堆中,刺鼻的浓烟盘旋着升上夜空,火星飘飘,似点点繁星。草席燃尽,露出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然后迅速堙没在火光中,只剩下茫然。
偌大的山门,数百年盛世,几代人的经营,在一把火中荡尽。
“都没啦。”水葫芦站在我身边,憨厚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痕。
“是啊,都没啦。”我麻木地应着。
草玄师兄脸色阴晴不定,篝火映照在他脸上,多了一些狰狞。
恸哭之声是从师父的遗体投入火堆中开始的,我们竭尽全力拼全了师父散落的肢体,用针线缝了一个整齐,单独燃起一堆篝火,把尸体抛入火中。
花果儿疯了一般冲向火堆,被我和水葫芦死死拽住。
“他走啦,他走啦,他上天啦。”我失神地安慰着她,声音空洞。
这个师父最为疼爱的小师妹在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后昏了过去,纤手师姐喂她服下一丸清神散,半晌才又苏醒过来。
“师父上天啦。”花果儿望着漆黑无物的夜空说道。
篝火燃尽了师父的躯体,只余下一堆黑乎乎的骨殖。我们郑重地跪在那堆篝火前,磕下三个响头。
低泣声不时传入耳中,每个人的眼中都藏着清冷的眼泪。
只有草玄师兄冷冷地站在一旁。
“都哭够了么?”
他声音中的那份威严与日俱增,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偷偷把眼泪擦干,屏住了呼吸。
哭声戛然而止,广场中一时间静得出奇,只有篝火燃烧带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死人哭不活,武当哭不回往日。”
草玄师兄的话硬得出奇,一句一句摔在我们悲伤的脸上。
“我知道你们今天很难过,可这仅仅是开始……”草玄师兄轻点下巴,复又说了那五个字,“仅仅是开始。
“十五年前,五虎断魂刀灭门,全门上下一百二十一口死绝,江湖再也没了断魂刀;三十年前,青城快剑灭门,全派上下四百五十一人屠尽,江湖再也没了快剑;五十年前,南江湖慕容世家灭门,三朝贵胄,百余年江湖称霸,全家上下千余口一夜间入了地府,江湖再也没了博闻慕容……”草玄师兄背着手,一件一件数落着曾经在江湖上轰动一时的灭门惨案,或是鹊起一时的名门,或是百年盛名的大派,可现在江湖上再也难觅他们的踪影。
“这就是江湖!人肉赌场、人血磨坊……”草玄师兄环首看着我们,一字一顿地说道,“百年积蓄,一天就能输个精光。不要以为我武当便是例外,都是场里玩家,坐在上位也有绞进去的那天。买定离手,听天由命,玩得起,便要输得起。”
我从没见过草玄师兄如此冷酷的面孔,我在他脸上看到了赌徒般的疯狂。
“好在我武当没输给人祸,输给了天灾,不丢人,真的不丢人!”他摇摇头,露出一脸狰狞的笑意,“更好的是,我们还没输净!”
他用手轻轻指点着我们,最后点在了自己胸口上。
“百年前,三丰祖师悟天地之道,只身一人立我武当,福祚不息,绵延至今。武当大劫,输了个精光,可我们还活着,我们还他妈的活着!
“今天很难,以后会比今天还难上百倍;今天死了很多人,以后还会死人。从今天起,没人再把我们当孩子了。”他看着火堆中那堆黑乎乎的骨殖,冷冷说道。
“武当要活下去,我们要活下去。我们不做赌徒,胜负不在赌徒手中,我们要做庄家,最大的庄家!” 我懵懂地听着草玄师兄的话,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被他撩拨起来,紧紧绷着。有些话我听得很明白,有些话我很多年以后才明白。
我只知道,那天他说的话不像掌门,像枭雄。
火还在烧着,照亮了我们每一个人的面孔。
草玄、沈纤手、谢狂歌、柳阴、青木、茶芽、红闪、我、水葫芦、花果儿……
我不知道,就在不久的将来,这些清晰的面孔将一个一个离开我,留存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模糊。
那天我们把师父的骨灰撒在南崖下,骨灰飘散,飞出去很远很远,却始终没有离开武当山。
九
如草玄师兄所说,我们没有时间悲伤,掌门大人的伤势愈发重了。
我们是被茶芽和红闪在黎明前唤回山间别院的,两人慌张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事情究竟有多糟糕。
这个曾经名动江湖的大宗师、执武当权柄的尊贵老人,在将死时只剩下半截身体,腐烂的气息弥漫了屋中每一个角落。
白鸦师兄依旧未归,掌门大人却快要熬不住了。
纤手师姐垂手站在一侧,绝美的脸上带着隐藏不住的悲伤。
掌门大人紧紧闭着眼睛,苍白的嘴唇不带一点血色,只有一缕极其微弱的呼吸在证明这还是个活人。
“纤手师妹,还能撑几天?”
我听见草玄师兄低声向纤手师姐问道。纤手师姐咬着嘴唇食指向地下指了指。
我明白这个意思,掌门大人的寿数只能到今天为止了。
草玄师兄眼神流转,一抹亮色转瞬即逝,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敲打着衣缘,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这一系列微不可察的小动作落在我眼中,记在了心里。
“掌门大人。”草玄师兄走到床边,坐到一侧,细心地替掌门大人整了整凌乱的背角,轻声唤醒了这个痛苦的老人。他努力将头扭向草玄师兄,这个简单的动作看上去耗费了老人全部力气,苍白的面孔愈加白了。
我并未在草玄师兄脸上看到太过凝重的表情,他平静地看着掌门大人,直到老人吐出了第一句话:“白鸦……回来没有?”
草玄师兄儒雅的面孔瞬间阴沉下去,轻敲衣缘的手指停了下来,嘴角的弧度诡异压下。
“纤手师妹,这屋子太挤人太多啦,不通风气,掌门大人怕要憋闷坏的,你出屋子避一避吧。”
草玄师兄和声对纤手师姐说着,纤手师姐一愣,旋即低声应了下来,两道修长的眉毛蹙在了一起,可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我知道草玄师兄意不在此,这屋子原是师父的住所,一宅三间,宽敞得很,虽然已是晚春,可山中阴凉未褪,这屋中也带着丝丝寒意。
我低头跟在纤手师姐身后,脚还未踏出门沿,却又被草玄师兄喊了回来:“伯符师弟,掌门大人伤重,我一人照料不来,你留下吧。”
他要我留下!我诧异地转身看着他,他轻轻冲我身后指了指,我会意地把木门轻轻掩上了。
木门闭合,师兄弟们统统关在了屋外。屋中静悄悄的,只余我们三人。
我尴尬地站在门边,不知所措。
草玄师兄阴沉的脸上终于恢复了那抹诡异的笑意。
“人少啦,事儿就能说清楚啦。”
他冲我说出了第一句话,然后把头扭向了床上的老人,这位昔日的大宗师、武当的一派之长。
“掌门大人,您活不过今天啦。”草玄师兄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点儿欢快,自大劫后,我第一次见他脸上有如此轻松的表情。
掌门大人终于睁开那层沉重的眼皮,无力的眼神落在草玄师兄脸上:“白鸦……白鸦回来了么?”
还是那句话。
“鄱阳路远,您还有一日命数。”
答非所问,可意思足够明白,这位尊贵而腐朽的老人慢慢闭上了眼睛,掐断了话头。
房间里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武当就要没啦。”草玄师兄轻轻坐到了床边,再次细心地为他整理着被角,“您是一派之长,走也要走得体面。这份体面,我会给您留着的。”
他很大度地说着,像一个慷慨的富翁施舍下吝啬的脸面。我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往日对掌门大人的尊敬,只有野心,令我如芒刺在背的野心。
狭小的房间内,他撕去了最后一层伪装。
掌门大人没有睁眼,死死咬着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喜欢白鸦师兄,他是天才,比狂歌师弟还要好的天才,您是天下的宗师、武当的掌门、江湖之巅的强者。你们都是天上的人物,哪里又会往地上看一眼呢。”
草玄师兄嘴角微微撇着,俯下身子,把嘴巴凑到老人的耳边:“可老天爷看不惯你啦,你在天上飘了一辈子,老天爷要把你砸下来啦!”
他轻声笑着,肆意发泄着我从未觉察过的怨恨。
“武当没了天,神仙们都落了地,这山、这水、这烂摊子总得让人接着。”草玄师兄皱了皱眉头,刻意做出几分为难的样子,“我命不好,入山拜师前我爹曾找算命瞎子给我摸过骨,说我是劳心的人。如今武当成了这个样子,谁也接不下这份衣钵,我咬咬牙,生受了这份罪,老头儿,你便把武当掌门的位子传给我吧。”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在这间狭小的屋内,如此肆无忌惮、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掌门大人终于又睁开了那双眼睛,无力的双眼中蕴含着同样无力的怒火,这是大宗师临终前的最后一丝火气。
他的目光越过草玄师兄,落在了我的身上:“武当三代弟子孙伯符听令,速迎弟子白鸦归山,为武当掌门!山中诸事,以白鸦为首!”
这个垂死老人的一句话如炸雷一般响在我耳边,他躺在床上,扭头看着我,眼中充满希冀。随之而来的是草玄师兄的眼神狠狠地扎在我身上。
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应下来。
我什么都没做,可即便这样也算是做出了选择。
草玄师兄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他突然站起身子,修长的身影挡在我面前,然后做了一个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动作。
“啪”,一声脆响!
草玄师兄一巴掌狠狠抽在了掌门大人的脸上,掌印印在老人苍白衰老的面孔上,醒目而又刺眼。
掌门大人平静地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羞辱,半截身子安稳地躺在床上,微弱而又毫不混乱的呼吸预示着这个老人并不想死,他想要活下去,委曲求全地活下去,然后见到一个应该见到的人。
“别做梦了!”草玄师兄的低吼听起来像一头愤怒的野兽,怒火燃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别做梦了!沈纤手说你的命数就到今天,那便就到今天了,她学医这些年,几时有看走眼的时候!
“白鸦!白鸦!白鸦!总是白鸦!
“我知道老祖宗您是天上的神仙,您眼里尽是神仙人物,看不清地上的物件。可现在不一样啦,武当没了大半,老神仙也被从天上砸下来啦!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像一派的掌门,天下的宗师。从来没有半截的掌门、半截的宗师,从来没有!”
他揪着掌门大人的衣领,把重伤的老人从床上提了起来,裹缠着白色纱布的伤口下渗出暗红色的血液。少了下肢的半截身体看起来像一个可爱的侏儒。
“你看看,你看看,你他妈睁开眼自己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
草玄师兄把掌门大人的伤口暴露在我的眼前,妄图用低劣的羞辱击穿这个高贵老人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沉默,依然是窒息般的沉默。
老人任凭着草玄师兄把自己的半截身体举到半空,任凭着草玄师兄像野兽一样低声咆哮。
最后一丝尊严在顷刻间被这个疯狂的弟子撕扯个干净。他被草玄师兄摆弄着,像狂风中的稻草,东飘西荡。
恶毒的低吼在声嘶力竭中平息,草玄师兄再次把掌门狠狠扔在了床上。他重新梳梳略显凌乱的头发,呼出一口浊气,把野兽之性束缚回心中,再度回复成那个风姿卓越的草玄师兄。
“我所求不多,真的不多。”他摇摇头,又笑了笑,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和蔼一些,“你张张嘴,把掌门之位传给我,我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送你好好走完最后一程。你把武当交给我,我接着,比谁接都强。”
草玄师兄絮絮叨叨地说着,杂乱的话语里依然带着威胁。
掌门虚弱的脸上带着一丝嘲弄似的浅笑:“草玄,你心中有祟,养而不放。”
同样的话语,穿越三年的时光,再次飘荡进这间充满腐臭味的小屋里,我看到草玄师兄俊雅的面孔又一次扭曲起来,狰狞异常。
“他也是这么说,他也是这么说的!”草玄师兄的双手狠狠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着,似乎要把这魔咒一般的话语从虚无的空气中挥走。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们的师父,那个骨灰已经在山间飘撒的和蔼老人。
“现在你也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他盯着掌门,刺骨的目光中掺杂着些许陌生的东西,。
我知道那是什么,杀意。
“老东西,你今天断气,我给你拼个全尸,找全山最好的地方葬你,我就要那一句话,就那一句话!”他步步紧逼,不容片刻喘息。
“传掌门之位于……”老人终于说话了,死灰般的脸上还是那份嘲弄似的浅笑,“白鸦!”
最后两个字如同丧钟的轰鸣,敲碎了草玄师兄最后一丝理智。
“传给我,他妈的传给我!”草玄师兄的双手死死扼住掌门的咽喉,我看到掌门如同蛆虫一般在床上扭曲,一股恶臭在屋中飘散开来,那是秽物失禁的味道。
我愣在门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草玄师兄双手青筋暴起,掌门的嘴张着,眼睛睁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眼神最终散尽了光泽,风光半生的老人在狭小的房间内走完了人生中最屈辱的一程,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徒孙用双手扼杀,他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
“我是掌门了。”草玄师兄背对着我,轻轻说着。
我看到他的身躯一起一伏,垂下的双手不住颤抖着。我张了张嘴,依然没发出声来。
“伯符师弟,我是掌门了。”他又重复一句,声音还是那般轻,“出去告诉他们,我是掌门了。”
眼泪顺着我的眼眶流下来,我终于意识到我陷入了何种境地。
“不……不……”我跪在地上拼命摇头,泪珠在脸颊上留下纷乱的痕迹,“草玄师兄,你换旁人吧,这事我做不来,我真的做不来……”
我看着床上死不瞑目的老人,内心的煎熬在一分一分吞噬着我。
草玄师兄慢慢转回身来,带着那抹淡然的笑容,我看到他的双手稳稳垂着,停止了颤抖:“伯符师弟,你可知道我为何偏偏留了你在这屋中?”
“不……我不知道……”我依然在哭着摇头。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是我最信的。”他俯下身子,凑到我跟前,轻声对我说着,把那双手搭在了我的肩头,我似乎能感觉到掌门大人身体的余温从那双手上传递过来。我想躲避,却躲不开。
“这……这是欺师灭祖。”我紧紧低着头,惶恐地说出那个令我生畏的词语。
他的双手搭在我肩上,加了几分力道,生疼。
“是他不识时务。”他开始辩解,这次是面对着我,背对着那具尸体,“没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你不行,柳阴不行,白鸦也不行!旁门别支的弟子更不行!”
他试图用无休止的语言为自己找到一丝可以立住的道义,可是没有?
“你很聪明,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得罪一个活人。伯符师弟,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和我一样不甘心。”
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双大手又加了几分力量,生疼的感觉刺入我心底。
“你想当武当第一剑客,可有谢狂歌在前,你的山水双剑虽利,却也不是天下无双。你想名动天下,可太多天才挡在你的前面,现在是乱世,我武当的乱世,你我都有机会……
“都有机会。”他在我耳边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我停止了哭泣,泪眼婆娑中抬头看着他,他淡雅的脸上挂着如往昔般和蔼的笑容。
我心底一股暗流在涌动着,草玄师兄的话语撬动了我心中某处隐秘的机关。
“河塔村三百七十二口人命你忘不了,太平教徒你也忘不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
“我能给你。”他又在我耳边重复了一遍。
面颊上的眼泪被我擦干,我终于站了起来,再看一眼床上死不瞑目的老人,我将愧疚留在这最后一眼中。
“出去,告诉他们,掌门大人将武当掌门之位传给我了。”
“是。”我弯腰,低头,对着草玄师兄行了一礼,转身即将打开那扇木门。
“等等。”
我的手触摸在门闩上。
“颜止哀也会是你的。”草玄师兄的话从身后飘来。
我的手拉开门闩,屋外晨光明媚,我看清了院中的每一张脸,在开门的那一刻,我已经与他们愈行愈远。
“掌门大人归天啦,师祖传掌门之位于草玄师兄,山中诸事以草玄师兄为首!”
我开始站在院中放声大哭,声音嘹亮如洪钟。清冷的晨光照入我眼中,我知道,新时代开启了。
那年我十六岁,师父死了,掌门也死了,武当大劫。
十
掌门大人说要丧事从简,可他的葬礼依然持续了三天。
掌门大人的死讯在当天便已发下山去,两天来已然传遍了江湖,吊唁的江湖群雄们陆续赶来。不是为了往昔的交情,仅仅是为了一探武当虚实。
败落的山门没有遮掩的必要,这话是草玄师兄说的。
我们大大方方地将奠堂摆在了紫霄殿那所残破的院落中,满山缟素如冬雪。
蜀山的陆地剑仙们在掌门大人灵前行了大礼,少林寺的和尚们在掌门大人灵前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龙虎山的神通大能们自李纯风叛师后难得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往昔名门的风采在如今略显潦倒的弟子们身上依然能寻到些蛛丝马迹,言语间尽是同遭大难的同情。更多的人在过场般的行礼后匆匆下山,我知道他们如此匆忙的原因是什么。
武当垮了,江湖空出偌大一块天地,下手早总能占些便宜。
我们师兄弟九人跪在灵堂一侧,草玄师兄在大人物间游走,从容的谈吐和恰到好处的哀伤让他看起来像一位合格的新晋掌门。
草玄师兄的身影在眼前闪烁,柳阴师兄跪在我的身侧,我已经有几天没有见他了。与狼堡少主杜石的交际耗费了他绝大部分时间,他带着这位少年将军游遍了武当山每一座剑宫道场,吃遍武当山下每一处略有名声的食肆,观尽了这穷山僻壤之地每一位稍有名气的歌姬,可他还是没有下山的意思。
他不下山,柳阴师兄却也高兴,他说小杜将军身带兵煞,正与武当地气相接,我知道这是骗人的鬼话,可我不想再多想下去。
武当的残瓦断壁下面,已经埋了太多的龌龊。
“伯符师弟,今天你可还没哭呢。”
我有意要离柳阴师兄远些,可他在今天还是偏偏凑到了我身边,我的面容隐藏在孝服下,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伤心欲绝,哭不出来啦。”
我低头看着地上,刻意躲开柳阴师兄的眼睛,这个师门中仅存的智士,师父口中的毒物。
“那天在山间别院,那间屋子里只有你和草玄师兄两人吧,眼泪就是在那个时候哭干的吧。”
他若无其事地突然扔出一句话来,直刺进我的心里。我身子晃了一晃,双手狠狠揪进身下的泥土里。
“哭……哭干了……真的哭干了……”我顺着他的话头艰涩地接下去,声音里却满是抑制不住的慌乱。
“我看过掌门的遗体啦。”他还在若无其事地说着,仿佛只是漫长的丧礼上一次无聊的闲谈,“掌门死时双目圆睁,口不能闭,想来还有些话没有说清楚吧。”
“说清楚啦,都说清楚啦。”我胡乱摇着头,白孝随着脑袋东摇西摆。
“说清楚了就好,就怕是旁人替他说清楚的呀……”
那一刻我以为他已经猜中了事情的全部。我低头不言,心中翻起无数念头:大劫未平,总有些极好的理由再让一个人从这残破的山门里消失。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条谎言去弥补,我在连环套中算计着得失,可他却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刚刚勾起的话头,再也没有提及,让我误以为这只是一次误打误撞的谈话。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师父的话错了。柳阴师兄不是守着我们的毒物,而是守着山门的毒物。
白鸦师兄是在丧礼的最后一天回山的,那夜我们将掌门大人的半截遗体扔入火中,掌门大人的两条下肢始终没有找到,老人残缺不全的身体很快在火堆中化为灰烬。草玄师兄对着骨灰说了许多自责的话语,然后大哭着将老人的骨灰撒下山涧。昔日的山门之主在略显匆忙的仪式中离我们而去。
白鸦师兄是在那天夜晚归山的,一身血衣,风尘仆仆。他自山下大哭着入了山门,走过一间间空无一人的剑宫道场,在南崖与我们相遇。
山风冷冽,吹走了他大半哭号之声。
这位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在满山飘荡的骨灰中与山门的前辈匆匆作别,他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几张稚嫩的面孔上残存的悲伤。
我们尾随在草玄师兄身后,对着白鸦师兄行了大礼,听他述说着一路的艰险。
“鄱阳路远,贼子人众,黄风大王狠戾。”白鸦师兄的声音里满是疲惫,赤红的血衣昭示着他经历了怎样一场血战,“我七天前便已接到山门传信,只是难以脱身。”
他话里满是愧疚,草玄师兄亲切地安慰着他,像一位和善的长辈。
“白鸦师兄扬我武当山门之威,是大善之事,师父、师祖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怪罪的。我武当劫后余生,以后的路只能靠咱们自己啦。望白鸦师兄为我山门多尽一份心力。”他说着咱们,却是一副一山之主的模样。
白鸦师兄有些诧异,用极其别扭的语调应了一声,昔日的师弟在他回山前便已占尽了主动,他终于从悲伤的空气中嗅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掌门大人弥留时已将山门之主的位子传给草玄师兄啦,山中诸事,唯草玄师兄为首。”
话是从柳阴师兄嘴里说出来的,坦坦荡荡,听不出一点猫腻,与前日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的身躯裹覆在那件黑袍中,苍白的脸上尽是发自内心的恭谨,寻不到一丝狡黠。
白鸦师兄愣了片刻,尴尬的气氛在短暂的停顿中蔓延,山风呼啸卷荡四方,如心中暗流。
“掌门大人在上,白鸦晚归,未尽弟子本分,请掌门责罚。”白鸦师兄郑重地向草玄师兄行了大礼,跪在碎石遍地的山间小路上,高傲的身躯缓缓俯下。离山月旬,山门已不是从前的山门,他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折煞草玄啦,你我同门数载,长兄如父,这般可是为何!”草玄师兄惶惶地说着,可双手负在他身后,人站在他身前,不闪不避。
“山门自有山门的规矩,大破之时,当凭正道而立。”白鸦师兄依然.稳稳地跪着。
我和水葫芦上前想要搀他起来,他用了暗劲,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假戏演成了僵局,破局者却是最无心的那个。
花果儿红肿的眼睛像阳春三月山中破雪而出的杨桃,童真未泯的声音带着特有的空灵:“白鸦师兄,你别再跪啦,山风多寒,再跪坏了身子。师父没了,你就是大家的长辈;掌门没了,草玄师兄就是山中的主事。我们家事你说了算,算起来你还管着他呢。”
花果儿摇着白鸦师兄的衣服,师门最小的师妹妄图用往昔深得师父溺爱的小手段说动白鸦师兄。
可山门再也不是以前的山门了。
白鸦师兄勃然变色,俊雅的脸上一阵铁青,狠狠甩开了花果儿的白皙小手:“掌门便是掌门,大事小事尽是山门的事,哪里分什么家事!”
花果儿被他狠狠甩到一边,低头咬着嘴唇不知如何作答,这个单纯的孩子第一次开始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们。
“白鸦师兄,快起来吧,我山门大劫,以后的路还得咱们一起走呢。”草玄师兄终于伸出手来搀扶住了白鸦师兄,白鸦师兄顺着他的心意站了起来。
“掌门有令,白鸦不敢不从。”白鸦师兄依然端着那份恭谨,刻意地说辞让草玄师兄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夜了,白鸦师兄长途跋涉想必也倦了,纤手师妹一定还有好多话给你说,早些歇息吧。”草玄师兄挥了挥手手,看似洒脱地说完,转身循着阴暗的山间石径下了山。
“这些日子,草玄师兄和伯符师弟一直在掌门大人身前,连掌门大人的口信都是伯符师弟传下来的。这般耗心费力,草玄师兄想必也累了吧。”纤手师姐终于在最后一刻说话了。
掌门大人是她救治的,那日被赶出屋子的也是她。她把事儿看在了眼中,只是不知道看清了多少。我知道这话不是说给我们听的,是讲给白鸦师兄的。
“倦了,倦了。”
山道中依稀是草玄师兄的回音,冷冷的。
我看着潜伏在黑暗中的落寞道场,荒凉剑宫,一片残破。
十一
白鸦师兄归山后便回了自己的剑宫道场,深居简出,绝了行迹,连带着纤手师姐也少了抛头露面的机会。这对往日山门中的神仙伴侣在大劫后散落了一身的神仙气。
草玄师兄对山门的重整在两日前便已开始,劫后余生的门人在仓皇中匆匆认下了这位年轻的山主。
权力在风飘雨碎的动荡中丧失了原有的魅力,很多人都急于在灾后找到一位可以信赖的掌权者,只有寥寥数人在腐朽中品味到黑暗的味道。
我以为山门的重整会慢慢冲淡这些令人厌烦的气息,我以为武当再立时会是我师门兄弟再次和睦之日,可我们没有时间。
我们得不到片刻喘息的工夫,血淋淋的伤口还未来得及舔净,致命的武器再次击中我们的要害。
围山大阵是在那天中午开始摆下的,山下一片嘈杂,漫天的烟尘与铺天盖地的黄色旗帜遮蔽了大半的日头,大机关兽的脚步踏在武当山下的土地上,大地为之颤抖,不死教徒的嘶吼声在冷风中卷入武当山中。
我和几位同门循了草玄师兄掌门之令游查诸山哨卡,暗探山下诸事,却在山口碰上了太平教的大军,在山前一里外哨卡中看着铺天盖地的一切,头疼欲裂。
太平教来了。
太平教是在二十年前兴起的,教主张角自言梦遇神人,得《天》《地》、《人》天书三卷,习神仙之术解黎民困厄,入教者奉黄天为尊,万事得享太平,福荫万代。太平教初兴时据青州以抗,先帝兵戎天下几十载,奉玄天上帝为尊,崇武当道义为正,武当掌门得先帝召唤,十年间三次入京,谈真武兵煞之威,武当道义之利。先帝赐掌门国师之位。后十年,先帝驾崩,欢喜帝登基,新帝不喜掌门威严,日渐疏远。张角于青州大破官军,挟大胜之威,入京受招安之封,谈丹石之道进奉还童丹七枚,得欢喜帝大悦,封其为上国师、天公将军。
太平教主张角得势,在天下广收弟子,布三十六方教坛,名为宣扬黄天恩泽,其实谁都知道,三十六方教坛,实为三十六方军镇,万千甲士。天下强将人人自危,各州诸雄噤若寒蝉,不是惧怕天公将军的兵威,仅仅是顾忌那份圣眷。
张角在庙堂上成功挤掉了武当百年的香火,自那日起,欢喜帝再也没有征召过掌门大人,庙堂上的大人物们似乎一齐将掌门大人遗忘在了这兵煞长存的深山中。
庙堂舍了武当,可江湖还在。武当如巨兽一般在江湖中肆意伸展着自己庞大的身躯,每一次占尽道义的江湖倾轧中总有武当门人的身影,十年光阴,武当距离江湖之巅的距离愈来愈近。
可大灾难粉碎了一切。
我藏在哨卡中,古树开枝散叶,绿阴将我隐藏。
几十只机关兽排成整齐的队列向前推进着,兽首被涂成醒目的玄黄色,天地瞬间变得渺小起来。
我知道这些庞然大物尽出自天公将军之弟、机关大师张宝的手笔。传闻张宝幼年时曾有奇遇,六岁于深山野林中得遇高人,学师十载,得鲁班秘术,十六岁出道便已名动江湖,号称天下第一巧匠。
前些年太平教未曾招安时,官兵屡屡围剿不得,太平教徒衰而不绝弱而不亡,张宝是出了大力的,如此巧夺天工的战阵杀伐之物,我从未见过。
我潜伏在树丛中,还在等待,山水双剑被慢慢抽离出剑鞘,在绿阴下露出明晃晃的剑刃,握剑的手中浸出了汗渍,心跳在逐渐加快。
我可以肯定他们早就发现了我们,在我们分散进入隐蔽哨卡的那一刻,所有机关兽都一齐向我们压来。
我听到齿轮转动的声音,整齐的呼喝声从每一只庞大的机关兽腹腔内传来,那是隐藏在腹腔中的操控者们传递指令的声音。
我不知道这种巨大的怪物会以何种方式发起攻击,可答案很快揭晓。
机关兽巨大的嘴巴在齿轮转动的声音中缓缓张开,铺天盖地的火箭喷吐而出,我甚至能看见隐藏在腹中的弓箭手们擎弓攒射的身影。
阴凉的绿阴瞬间变成灼热的火海,呛人的浓烟让我难以呼吸。我还在忍耐着,可终于有人熬不住了。
两道人影从距我三十步外的火海中蹿起,疾射着飞入半空,待到气力衰竭时狠狠扎在一头机关兽的身背上。
太心急了。是认识的,他们都是白鸦师兄归山时带回来的山门弟子,围剿黄风大王一战,我武当折损甚多,归来的寥寥几人尽是山中的好手,可我知道他们死定了,而且我也不会救他们。
死两个,总比死四个要好。
我在等待机会。
他们拔出长剑疯狂地劈砍着机关兽的外甲,“锵锵”的脆响只是临终前的哀鸣。兽腹中的挠钩手们伸出挠钩套牢两人的脚踝,然后是机关兽们齐齐调转了大口,几支火箭喷向寸步难行的两人,活靶子们在火焰的燃烧中哀号,随后被挠钩手们利落地甩下背脊,机关兽抬起沉重的步子践踏在两人尚未烧尽的脑袋上。
脑浆迸裂!
就是这个机会!
“火沅,走!”我向左手二十米处的草堆大喊一声,一道人影与我几乎同时跃出,不是前冲,而是循着身后的石径快速闪退。
火沅,此次巡山小队我的最后一名手下。
火沅不是我的同门师兄,他是地炎道场之主唐宜师叔的徒弟,唐师叔与师父同是老掌门的徒弟,算起来我与火沅也是一脉之源。唐师叔死在紫霄大殿内,尸骨粉碎,辨不清面目,是凭着身上的衣衫收了个囫囵的尸首。
草玄师兄做了新任掌门,这个长我几岁的同宗师兄反倒成了我的手下,看不见的利惠已然在残破的山门中滋生。
我的轻功身法是受过师父教导的,虽比不上红闪师兄的天才,可也绝非一般庸手。
火沅原本落在我身后,纵落间却已将我甩了几步之远。
“走小路,走小路。”
他的身影在我前方毫无规律地腾挪闪躲着,矫健而又灵巧,他沉稳地喊着,火红色的头发像一蓬旺盛的火焰。
我死死追在他身后,努力控制着体内气机流转,试图在气力衰竭时进入山间小道中。大机关兽走不上山路,我们能捡回一条命去。
我还是低估了大机关兽的威力。
兽口在机关转动声中开合,巨大的石块从兽口中喷吐而出,三块圆滚滚的巨石砸在我身前,溅起的碎小石块打在我面颊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口,生疼。
我蓦然想起大劫后的紫霄殿,铺天盖地的陨石自天而降,漫山遍野的肉泥碎骨和血流成河,我的腿突然软了下来,跌坐在山间小路上,体内气机瞬间泄尽。
每一个劫后余生的武当门人,总会对这些巨石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吧。
“大劫!大劫!逃不掉的,逃不掉的……”我坐在那里,语无伦次地慌张喊叫着。
两张白色大网从兽口中吐出,将我牢牢锁在了网下,身后的机关兽愈来愈近……
“嚓——嚓——”两声响动,身前的石块上突然出现两道平滑的切痕,石块缓慢分错成四块掉在地上。我的眼前一片豁然,一蓬火红的红发出现在我眼前。
是火沅。他回来救我了。
“走!”
两把黑色铁镰刀握在他手中,随身的第三只铁镰刀已然飞到我身前,砍断了我身上的白色大网。黑色镰刀回旋着飞回他的手中,红发掩盖住大半面孔。
“快走!”他还在催我,我双腿颤抖无法站立。
“是投石机,机关兽的身上装了投石机!”他一眼看穿了我的异状,生死间将我的心病一语道出,“我武当只输天灾,凡间兵器想灭我山门,怕是还没这能耐。”
两把镰刀被他插回背后,第三把镰刀拿在手中,他望着我身后愈来愈近的机关兽,轻蔑一笑,红发如火焰般在我眼前跳动。
仓皇的内心终于平复下来,气力复又在我体内徐徐流转,我站起来,却已经没有了逃走的机会。
一只机关兽已经进入山道,与我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上树!”
火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片刻间,我似乎已经成了他的手下。
他一个眼神,我已然明白他的用意。我足尖点地,像左边斜刺里飞去,半空中轻点老树枝干借力飞入树上。火沅同时蹿入小路右边的大树上,我们静静看着庞大的机关兽在狭窄的小路上笨拙地前行着。
丧失了开阔地的优势,我们的机会又来了。
再走近点,再走近点……
机关兽已经进入了山路中断,树枝遮掩下让他们失去了目标,而大树的高度也给机关兽制造了极大的困难。兽首努力仰起到最大角度,又一轮火箭喷出,射落在我藏身的树丛下。
一声呼哨自树丛中传来,反击的时刻到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我和火沅从各自藏身的树丛中蹿出,如两道利箭,左右夹击而下。
疾速的下坠引来强烈的气流吹打着面颊,我手中的山水双剑果断露出了剑锋。我并未朝着兽背而去,方才惨死的两名同门已经用生命提醒了我那背上的机关有何等精巧。
我落在机关兽的前腿关节处,包着铁皮的硬木关节显然做过了细心的防护,可如此程度的防御完全不能抵抗我的山水双剑。
水无常形,不动如山。
内力流转,右手炫目的水剑挂着一道流彩在电光石火间劈出二十四剑,“叮叮当当”的乱响声中在关节处留下二十四道细小的微痕,气劲在身体内运行一周天,待我气力衰竭时,恰好落在机关兽脚下。
山剑出。
我再次腾空而起,晦暗无光的山剑做出了最后一击。
山剑狠狠劈砍在关节上,二十四道细小的微痕如有生命一般迅速蔓延,碎裂。
机关兽的右前腿被我摧毁。
与此同时,被火沅攻击的左前腿也在巨响声中被三把黑色镰刀击垮。
侵掠如火。
我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刀法。
三把黑色镰刀被他双手操控着,像三道飞舞在空中的黑色鬼魅,刁钻而又绵密地围绕着机关兽的左前腿不断攻击,飞速旋转的镰刀刀刃不断蹭在铁皮上,纷飞的铁屑落尽后是同样纷飞的木屑,粗壮的前腿瞬间变成纤细的木棍,然后被火沅一脚踹断。
失去了平衡的机关兽轰然倒下,如山一般坍塌。
我听到兽腹中不断的哀号和咒骂。
“杀进去!”气流吹起了火沅的红发,露出了大半张脸颊,冷酷的语调不带一丝感情。
第一把镰刀甩入兽腹中,惨叫声中一簇血花从兽口中溅了出来,染在他的黑衣上。
黑镰刀飞回手中,第二把、第三把一齐飞出,我跟在他的身后杀入了兽腹中,五名弓箭手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失了准星,成了我剑下亡魂。
兽腹内两个投石车摆放在弓箭手的身后,投手们手无寸铁,被我的山水双剑收走了性命,挠钩手们没有空间在狭小的兽腹内结阵,七零八落的挠钩毫无威力,被三把镰刀如野草一般随意收割。
血花飞溅,染红了我的衣裳,伏尸遍地中巨大的机关兽被我们完全摧毁,成为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我和火沅冲出机关兽的体外,庞然大物堵塞在山中小路上,截断了身后机关兽进击的路。
脚尖轻快地飞点着山间石径,机关兽轰然的脚步声在身后回荡,却已然对我没有了威胁。
黑镰刀上沾染着赤红的血,同样赤红的头发在额前跳跃,如火焰,如明灯。
“武当大立,山门永在!”
我听到这个火一样的男子在山间小路上放声呼叫,炽热的眼中闪烁着灼人的光芒,我知道,那是希望。
十二
死里逃生只是开始。
甩脱掉身后的追击也只让我获得暂时的兴奋。
我们沿着小路疾奔入山门,淅沥沥的小雨自天而降,洗刷着我们身上依然温热的血污。
漫长的石阶似乎永无尽头,消磨着我冷酷的心。
草玄师兄虽接了掌门之位,可紫霄殿废弃,他住不进往日掌权者们盘踞的宅邸中。山间别院虽然空着,他也没再回去住过。
他在山中挑了一处道场,安了家。师父活着的时候他过了试练却出不了师门,开不了道场,如今一切都已顺理成章。
道场名日斗转,是早就建下的。道场之主原本是龙生师叔。龙生师叔是山门的前辈,龙生师叔的师父与老掌门乃一师所传,虽不过于亲近,可也没太过生分。
山中道场许多,气派比它大上几倍的也未尝没有,可草玄师兄偏偏就选了这间道场。我想,是这间道场的名字勾动了草玄师兄的心思吧。
斗转星移,今不复昔。
“太平教围山,太平教围山……”我还未入道场大门,便已急慌慌地喊了起来,山风吹散了我大半声音,可足够让院中诸人听得清楚。
今天本是议事日,草玄师兄端坐在场中正北的木椅上,陪着狼堡的杜石小将军。白鸦师兄与纤手师姐难得出了自己的道场与草玄师兄心平气和地坐在了一起,起码表面上是心平气和的。杜小将军不时偷瞟纤手师姐几眼,这毫无遮掩之意的小动作让白鸦师兄眉头紧皱。柳阴师兄跟在下侧作陪,再下便是谢狂歌师兄、青木师兄、红闪、茶芽,他们正规规矩矩地把守在道场门口。水葫芦和花果儿在院中凑着热闹,两张稚嫩的面孔上依然带着抹不去的悲伤,孩子的心事总是这般轻易地挂在脸上。院中诸人尽出自同一师门,不经意间,我们已然进入了山门的核心。
火沅既不是贵客,也不是师门手足,这个山门同袍在这间道场中如同一个别别扭扭的陌生人。
他背负着三把黑色镰刀,满身血污在山雨的洗刷下显得分外狰狞,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抢在他身前,把他的尴尬遮掩过去。
“太平教围山,机关兽结阵,教众万人,已然在山下了!我们走得慢了,折了两人,若不是火沅师兄相救,我也回不来啦……”
我一句话如响雷,炸没了场中的喧嚣,我刻意带上了火沅师兄的名字。我喜欢这个火一样的男子,我能在他身上看到大劫后人人心中失去的希望。
所有人面面相觑,武当与太平教十几年的恩怨宿仇早已刻在了每一个山门弟子的心里。我们知道大劫后会更糟,可没想到预想中的糟糕会来得这么快,快到没有给院中诸人任何反应的时间。
没有人说话,尴尬的寂静中,斗移道场的红色大门被轻轻推开。
声音未绝,红闪、茶芽朝着大门冲去,身影击破雨幕,比雨还要密集的暗器泼撒而去。
八寸飞刀、如意珠、金钱镖、袖圈、梅花针、捧手箭……
我知道这是茶芽的手段,师门中的暗器天才,不,现在或许是山门第一了吧。
红闪的身影在跃入半空中消失,轻功大师的暗影步在未交手时便已显露了出来,我从未见过两人如此严肃的面孔。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并未甩脱身后的敌人,我和火沅如兔子一般带着身后的猎人找到了巢穴,自己却浑然不知。
大门处三人浸在雨中,未动,暗器尽至。
暗器如繁星一般在雨幕中散发着幽幽寒光,星幕压下,一人出手。
身着白衣的男人缓缓抽出身后的长剑,被雨水打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长剑的锋芒像月牙一般狭窄。
出剑。
白衣男人右手轻轻举起,毫不费力地一挥。雨幕中刮起一股妖异的劲力,绵密的雨滴在颤抖中改变了轨迹,一齐迎着暗器而去。
“叮叮当当”的乱响如动听的乐曲。雨滴击打在暗器上,水浸润着铁,化了杀机,暗器落地。
剑气!
这是剑道大宗师的剑气!
如狂歌师兄一般的剑气!
底牌在甫一出手时便已被掀开,再无挣扎的余地,拼死一击的失手后便是死亡。茶芽师兄倒旋着飞速退回,再度撒出的暗器只是潦草的遮挡。
剑气不绝,劈开重重雨幕反倒向着茶芽追杀而去。
茶芽再退,剑气尾随而至,咫尺之间便是生死。
“锵——”狂歌师兄拔剑。
同样的剑锋在雨中一亮,剑身颤抖,带起一股剑气,扫向雨中,两股剑气交织,激荡在一起,炸碎了绵绵雨幕。
茶芽脸色苍白,单膝跪地,暗器大师的双手仍然在颤抖着。
狂歌师兄单手提剑,透过重重雨幕冷然看着大红门开处的白衣剑客。
“红闪师弟,回来吧,他的剑气洞察三百六十大周天,你藏不住的。”狂歌师兄堂而皇之地说出了红闪师兄的意图,清晰的判断和游刃有余的调度隐有宗师的风采。
白衣剑客身后雨幕一滞,一道人影显现出来,正是红闪师兄,两把半尺有余的匕首被他拿在手中。他的双腿在雨幕中轻点,身影已经在数十步外,山门的轻功在他脚下隐然有了魔性。
“武当大劫,老妖精们全上了天,没想到这山门的俊秀后生里也藏着宗师人物。我本不信福荫绵延,可如此后福真让人艳羡呢。但也仅止于此了,福荫再高,总熬不过命数,三年后你必是天下有数的人物,可你的命数,也就在今天啦。”
白衣剑客提着剑,穿过雨幕,一步步走着,口中清啸不绝,数落着山门往事,字字钻进了我们心里。他所过之处的细雨如珠帘一般掀开,好似神仙传中的人物吞下了避水珠一般。
我知道他这是卖弄自己的手段,可如此精巧又恰到好处的卖弄我从未见过,大宗师的气场在顷刻间震慑了我。
我在山门十余年,见过很多大宗师,却从未与大宗师为敌。
“我叫舍巳,来自山外,我信奉黄天,不信江湖。我是太平教主的门人,我不是来打架的,今天我带了一份旨意,给你们找了一个寻死的由头。”
他说得哕唆,走得很慢,然后我在他身后看到了两个人,一个身披全套盔甲的将军和一个头戴黄巾的胖子,将军的手里拿着一卷黄色卷轴。
武当时隔十年,在大劫后终于收到了来自庙堂的消息,传旨的将军跟着太平教的教徒一起进山,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山门已经不是从前的山门,可草玄师兄还要承载往日的恩怨。
院中诸人的目光终于从舍巳的身上挪开,落在满身披挂的将军身上。将军威武地抖擞着身上盔甲,铁甲发出“哗啦啦”的响动,雨水洗刷着甲叶,他双手高举着那道圣旨,走到了大堂前。
“欢喜帝有诏,武当掌门接旨。”
威严的声音在略显空荡的道场中回响,草玄师兄掀起长衫前襟,小跑着步入雨中,我们跟在他身后,一起跪了下去。
曾经江湖中的庞然大物,如今大灾难后残喘的将死之躯,无论是哪种,面对庙堂上的人物都要低下高傲的头颅。
这便是规矩。
我想草玄师兄的心思便是在这一刻改变的吧。他站在悬崖的边际退无可退,可双眼却越过活路落在了干山万水之外。
对权柄的渴望如烈火般炙热,这铸就了他的辉煌,也吞噬了他的命运。
他的本心是装着山门的吧,往后的日子里我总是这样想着,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十三
雨更大了,雨滴变为珠帘,挂在晦暗的半空中。
“武当掌门接旨。”
将军的声音如山一般威严,以草玄师兄为首,所有山门弟子都安静地跪在了大雨中,只有小杜将军笑嘻嘻地站在道场殿宇的屋檐下。
“武当掌门草玄接旨。”草玄师兄朗声回应,洪亮的声音和得体的应对让他不像一个初掌山门的稚子。
威武的将军讶异地看了看草玄师兄,草玄师兄年轻的面孔让那丝讶异瞬间消失。山门大劫,死尽了长辈,没有人以为这个年轻的掌门能做出些什么,只不过是言谈得体些,面目端庄些,如此遮一遮山门的破落,挡一挡山门的颜面。
而现在,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那是我第一次收到欢喜帝的圣旨,此前我听过很多欢喜帝荒诞不经的传言,如今我终于亲眼所见。
“武当占洞天福源之地,守真武兵煞之威……”
威严的声音念出第一句话,同样端庄的词句听起来像一本正经的开始。
“然武当坐拥福地,行不义之事,失天道,乱民心,武当山门上下都是坏蛋,该杀!该杀!该杀!现由上国师领太平教精锐,武威将军李如松领风城铁甲一万,速灭武当,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我看到草玄师兄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不可遏制的愤怒和同样不可遏制的笑意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
欢喜帝的圣旨如一个六岁顽童的玩笑,可没人敢笑。
再荒诞的玩笑出自那个人的手笔,也是堪比大劫的灾难。
将军傲慢地将圣旨高高举起,草玄师兄低着头一动不动,没接。
“武当立派数百年,奉先帝之命,守真武兵煞之威,天道为尊,庙堂为圣,虽沉浮于山野,漂泊于江湖,却未有二心。”
他清朗的声音不卑不亢,缓缓抬起头来,冰冷的面容如冰雕一般,在天子的威严下,这个初掌武当权柄的年轻人并没有弯下脊梁。
“草玄不服。”
冷冰冰的四个字,如山中溪水,水势虽细,去势却无可阻挡。
我看到剑客舍巳的嘴角现出一丝嘲笑,如日中天的太平教徒们在这片残破的废土上目睹了武当奄奄一息的落泊。
所有人都以为山门要束手待毙,所有人都以为残破的山门在一群孩子们手中将变成任人屠宰的羔羊。
可是没有。
“草玄接旨。”
威武的将军第二次将圣旨高高举起。
草玄师兄伸出了双手,接了过去。
我的眼睛瞪大了几倍,我知道接下这道圣旨意味着什么,山门将在荒诞的玩笑中遭到灭顶之灾。
场中静得可怕,雨声阵阵传入耳中,纷乱如麻。
草玄师兄突然把头又抬高了几分,双眼仰望着阴暗的苍穹,雨滴打在额上,顺着脸颊流下,似泪水。
他的双臂猛然向着天空一挥,圣旨高高飞上了半空。
“太平教主矫诏!诛张角,清君侧!武当反啦!”
我听到草玄师兄的大吼,压过了纷乱的雨声。如惊雷一般的呐喊震慑了我的神志,我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武当大立,山门永在!”
这样的时节,大概也只有草玄师兄能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吧。
“太平教主矫诏!武当反啦!清君侧,诛张角!”我高声应喝着,身后山水双剑出鞘,一声轻吟。
我脚踏石砖,猛一用力,人如离弦的箭刺破雨幕冲上半空,水剑灵动,剑尖微颤,圣旨化为片片碎屑,混着雨水落了下来,尽散在水洼中。
两声轰然巨响,道场中的大门突然关闭。
“太平教主矫诏!诛张角,清君侧!武当反啦!”所有人站起来,齐声吼着,大劫后的哀伤未散,山门弟子将一腔怨气注入这场前途未卜的暴乱中。
只有我知道,草玄师兄并未被怒火冲昏了理智,他只是做出了一个最恰当的选择。只要有清君侧的说辞在先,武当的剑锋便没指向庙堂,太平教的根子在江湖,武当的底气也在江湖。
我们未动庙堂根基,便是留了后路。
将军的眼中现出几分慌乱,复又平复下来,这位出身风城的将军迅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是安全的。
只有两位太平教的高手眼中露出了杀气。
山门的剑已经亮在他的面前,能不能走出这间道场,便要看他们自己的分量了。
“武当真的要反吗?我教教主国师亲领太平教众三万围困武当,你们没有胜算的。”隐有宗师之相的太平教剑客舍巳冷声问着,他笔直地站在雨中,身姿挺拔,攻心的言语吐露出来,眼睛却死死锁定在狂歌师兄的身上。
这便是剑道宗师的境界。
进至武道巅峰的强者们总能用超强的明悟之感洞察身边的一切,他知道这间道场的大门不会轻易打开,最起码要踏过面前这位年轻剑客的尸体。
“武当没有反,武当以天道为尊,庙堂为圣,武当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太平妖教祸乱天下,该杀!”
狂歌师兄站在雨中,吐出最后两个字,冲天杀气自他体内磅礴奔涌而出,一瞬间那个淡然自若、与世无争的狂歌师兄在我眼前消失无踪,即将窥破剑道至理的天才剑客在山门将倾之时露出了自己的锋芒。
两位剑客几乎同时抽出了自己的长剑,剑尖低垂指引着青砖洼地,然后同时收住了动作,再也一动不动。
“熊大力,给他们闹点动静。”
舍巳紧咬牙关勉强挤出一句话来,高手间的对峙耗费了他绝大部分心神,仅仅是一句话的分神也让他感到艰难。
身材高大的黄巾教徒闻声而动,长腿迈动巨大的步幅如炮弹一般冲向狂歌师兄。
“水葫芦,拦住他!”
我大喊一声,水葫芦稚嫩的面孔一愣,然后抿起嘴巴点了点头,胖乎乎的身材如肉球一般应着那枚炮弹而去。
“这是你出山的第一架,莫给山门丢了脸面!”我大吼着提醒他。
水葫芦在以一个很滑稽的姿势奔跑着,肥胖的身躯在奔跑中散发出一股黑气,黑气散而又聚,汇集在他双手上。
我知道,这是武当山中千年蕴蓄的真武兵煞之威。
两道人影终于在雨幕中碰撞在一起,电光石火间,“噼里啪啦”的爆响如爆竹一般乱炸,然后两道人影各自退开十步。
熊大力与水葫芦各自的衣衫化为片片碎布,在风中飘舞。
山门中稚嫩的拳士与太平教的拳法高手在雨中互相观察着自己陌生的对手。
草玄师兄背负着双手看着场中动静,没有人再上前插手。山门残破,可武当百年的脸面还在。没有人再拿我们当孩子了,只有独当一方的山门弟子才有生存下去的价值。
狂歌师兄与舍巳的对峙还在继续,谁也没动。
水葫芦再度与熊大力冲在了一起,如同两枚同样沉重的铁锤砸在一起,毫无巧道的两人靠着各自的蛮力试图在这场厮杀中寻到一丝生机。
“砰!砰!砰!砰——”沉闷的击打声连绵不绝地传入耳中,然后是飞一般的各自退回。
水葫芦的嘴角流出血迹,熊大力的鼻子塌陷下去。
第二轮交手又是在各自的重伤中退回。
这种几乎自残一般的冲击让我感到一阵绝望,我知道如此打法,水葫芦必败。我与水葫芦同年入师门,对彼此的实力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他根基虽稳,可修为不到,如此损耗真元的打法,拼到最后,落败的必然是他。
“山不可撼,水可盘流。”我站在他身后,突然说道。
水葫芦听在了耳中,身子一抖,复又放松下来。
“明白了,伯符哥。”水葫芦背对着我,轻轻说道。
他没喊我师兄,而是叫了一声哥。
我再次想起河塔村,我们出生又逃离的地方,对于太平教,我们的大仇从未忘记。
水葫芦与熊大力再次同时启动,两人穿过绵密的雨幕化为两道黑影,冲击过去。我本以为这还是一次自残似的冲击。
水葫芦的身影在即将与熊大力碰撞在一起时改变了轨迹,肉球一般的水葫芦突然侧身滑步,肥大的身躯灵巧地转移到熊大力身后,这个微小的动作彻底改变了焦灼的战局,然后我看到了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幕。
熊大力已经觉察到来自身后的致命危险,这个优秀的拳士迅速转身,可水葫芦的动作还是比他快了。
没有出拳。
水葫芦高高跃起,扑到了熊大力背后,双手死死锁住他的咽喉,双腿环绕紧紧扣住了他的两膝关节,然后两人一起滚落在了雨水中。、
水葫芦如同一把大锁,死死锁在熊大力身上,这毫无道理可言的一击终于取得了成效。
熊大力扭动着试图甩落身上的水葫芦,可这看起来更像徒劳的挣扎,他的胳膊狠狠肘击着水葫芦的腹部。
我看到水葫芦的面容因疼痛而逐渐扭曲,四肢依旧如锁具一般锁在熊大力身上,然后我看到了水葫芦张开了嘴巴。
洁白的牙齿在雨中露出暗色的光,光芒消失,牙齿陷入熊大力后颈的肉中,熊大力的嘶吼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一块鲜血淋漓的碎肉被水葫芦撕扯下来,还未来得及吐掉口中的肉渣,血红的牙齿再度陷入同样血红的肉中。
“吧唧吧唧”的啃噬声音在细密的雨声里传入我的耳中,熊大力的血染红了他和水葫芦,顺着雨水的冲刷流入水洼,再随着石砖的缝隙四处蔓延,道场红了大半。
熊大力的脖颈已然露出森森白骨,他挣扎的气力愈来愈小,嘶吼的声音愈来愈弱,鲜红的碎肉混着血浆抹在水葫芦的脸上,淹没了他那张原本稚嫩的面孔。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水葫芦啃掉了熊大力的半个脑袋,太平教的拳士被水葫芦一口一口咬没了生机。
水葫芦终于放开怀中的那具尸体,步履蹒跚地向我走来:“哥,我赢了。”
他冲我一笑,血盆大口中满是猩红的碎肉:“哥,我没给山门丢脸。”
他的双眼无神,兵煞之气在周身散尽,如同血人:“哥,我替咱河塔村要回了一条命来。”
他还在走着,涣散的眼神,毫无生气地笑着,然后栽倒在砖瓦地里,碎肉冲荡在地上,血漫了一地。
“武当大立,山门永在。”
我听到他的呢喃,刺穿我的肺腑。
水葫芦的改变就是从这天开始的吧。
我时常在想,究竟是谁将他逼到了如此地步,很长时间内我将罪因放到了自己身上,心中的惭愧和对自己的苛责到了极端的地步,直到我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离我而去,我才明白,谁都不是罪因。
我们只是在一个糟糕的时代背负了不可推卸的使命。
“武当大立,山门永在。”
八个字,捆绑了我们一生。
十四
狂歌师兄动了,就在水葫芦倒下的那一刻。
太平教天才剑客舍巳的剑尖剧烈颤抖着,能洞悉一切的本领成就了他的强大,也导致了他的落败。
他清晰地体悟到了拳士熊大力的死亡,同样清晰地体悟到了熊大力究竟是怎样被杀死的,他体悟到了熊大力的恐惧,同样体悟到了熊大力的痛苦。
他的心乱了,因为他距离剑道大宗师的境界还有一步之遥。
他的剑尖颤抖着。
狂歌师兄出剑,这一剑出得很慢,送得很平,剑气激荡起一股强大的气流,荡尽了雨幕,剑锋过处尽是虚无。
舍巳的剑在片刻后缓慢抬起,比狂歌师兄还要慢上几分,片刻的分神让他完全被狂歌师兄的剑气压制。
天才的天赋总是会在绝境中被完全激发出来,这个太平教中有数的天才剑客终于在临死前展示了自己的全部天赋。
他微微向后退了半步,用尽了平生功力才得以退出的半步,半个身子闪出狂歌师兄的剑气掌控,然后出剑。
两把长剑同时刺入两个剑道天才的体内,狂歌师兄的剑完全插入舍巳的心口上,舍巳的剑却偏了一分,仅仅一分。
两个人同时倒下,余势不尽的剑气在雨中鼓荡,卷起点点雨滴,两人栽倒的空地上,不沾一丝雨水。
死人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舍巳圆睁的双目仰望着天空,微微张开的嘴角缓缓合上,终于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来,握剑的手渐渐松开……
他看到了山巅却没走到山巅,太平教剑道天才的名头只是为武当山门的辉煌再起添上了一笔后人绝少提及的序幕。
“只能走到这里了……”狂歌师兄捂着胸口处的剑伤,凄然惨笑,他在半分的距离中觅得了生机,也仅仅剩下了生机。
惨重的伤势让这个山门天才三年内再也看不到山巅。
我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遗憾,他坦荡地躺在地上,任由着纤手师姐将金贵的伤药涂抹在仍在不断喷出鲜血的伤口上。温婉的师姐任由着自己的眼泪落在狂歌师兄的衣衫上。
我终于发现,这些日的疏离,这些日的怨恨,都没抹掉这个山门女子心中对山门的感情。她的心里除了白鸦师兄,同样还有山门的。
“狂歌师弟,何必呢?”她同样凄婉一笑,却带着楚楚伤悲。
“山门将倾,总该做点什么,我会这么做,他们会这么做,你也会这么做。”
狂歌师兄的回答理所当然,纤手师姐沉默下去,这是一个心知肚明的答案。她把伤口包扎妥当,黯然走回白鸦师兄身边,有些失魂落魄。
我扶起狂歌师兄,一步一步走回道场大殿,他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我肩头,血在绷带里头一丝一丝渗着。
“以后的路只能靠你们啦,我要回南崖了,十几年的功力让这一剑扎回了原型,找起来也要费些心力呢。废人就不再丢人现眼啦,该做的你们做,该舍的你们舍。大破大立是人人会说的,可总得有人狠下心砸出那一下子。”
他的声音很轻,话语有些絮叨,可我明白其中的意思。
太平教的剑道天才在临死前的一击让他受到了远比表面要严重许多的内伤,折损了十几年苦修的功力。他的剑宫在南崖,那是草玄师兄亲自封给他的,前任剑宫之主是山门第一剑客,他要在那里重新找回剑道天才的力量。只是要花多久,谁也不知道。
三年?十年?
没有答案。
他做了他该做的,然后放下了该放下的。
我突然有些明白当年师父的话了,可山门不再是从前的山门。
突然,狂歌师兄停下脚步,把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伯符师弟,那日在山间别院,我几次想冲进屋子里去,我想着我武当山门这些年,堂堂正正,从没出过那样的事情,可我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我武当山门这些年,也从没碰上过这样的大劫。”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只有我可以听见。
我手脚冰凉,被狂歌师兄的话扎在了那里。他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了!
他还在说着:“谁都没有错。掌门是光鲜人,白鸦师兄也是。他们是天上的人物,可看不见地下的尘埃。他们能借大风起大势,可做不了污泥里摸爬滚打的行当。伯符师弟,保着他,为了山门也要保着他,草玄师兄他可以……”
他没再说下去,可我知道,草玄师兄可以撑起残破的山门。
狂歌师兄若无其事地走进了道场殿宇,苍白的脸色挤出难看的微笑,应对着山门子弟的褒奖。自那天后的三年我再未见到他,他为山门守下了第一道屏障,当他再出南崖剑宫后,他已经站在了剑道之巅。
这些话他未再提起,可也没有放下。
十五
“武当反啦!”来自风城的将军看着两具尸体,感到一丝恐惧,他大声喊着,抖擞起全身甲叶,声音在道场回荡,却透不出群山。
“不,武当没有反。”草玄师兄的声音冷静如初晨的山石,修长的身姿笔直挺拔。
他一步一步走近这个威武的将军,大袖一挥,行了一礼。
“只是清君侧、除妖孽。武当从未忘记山门的使命,武当身在江湖,心在庙堂,武当知道武当的本分。真武供奉之地,忘不了先帝恩德,该做的总得要做。”
他把礼数做了个恭谨,词锋却是咄咄逼人。
将军步步后退,草玄师兄步步紧逼,空荡的道场中尽是草玄师兄的回声。
“武威将军帐下选锋统制麻贵也有害怕的时候么?放心,他们不会杀你的。”
一个刺耳的声音慢慢从道场大殿内飘出来,然后一个矮小的身影走出大殿,站立在雨幕中。
那个被唤作麻贵的将军终于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矮小的身影,手指一点一点,嘴巴张着,却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那是谁,山中的瘟神,请不走的奋威将军、狼堡少主杜石。
“麻统制,你见了李如松也是这般指指点点一言不发么?”杜石背负着双手,冷然一哼,扫尽了几日前猎艳之徒的荒诞嘴脸,矮小的身子里迸发出难以抗拒的威势。我终于在他身上寻到了将门世家的影子,我突然明白,狼堡将门的虎威他一直没有丢下,只是藏得很深。
麻贵突然跪在了雨中,沉重的铁甲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风城武威将军帐下选锋统制见过小杜将军!我风城与狼堡几十年同气相生,李老将军与杜老将军更是先帝帐下换命的袍泽……”
麻贵将军说得很快,话也有些多。
小杜将军终于伸出手来,摆了一摆,打断了他的话头。
“走吧走吧,告诉李如松我在山上。”
一句话,他像山门之主一样下了逐客令。话很少,可意思却很多。
麻贵一愣,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小步向后退着。
道场的朱红大门倏然打开,门外是无尽的山路。
麻贵就这样退到了门口,抱在一起的双拳一直没敢放下,低下的头一直没敢抬起。
“对了,草玄掌门,您一定还有什么话说吧。”小杜将军用恭敬的语气把草玄师兄推上了台面。
草玄师兄同样对着小杜将军恭敬一笑,再转脸时已是一脸冷色:“将军,请代为转告武威将军,武当没有反,草玄没有反,武当反的是太平教,争的是天理公德。张角乱世,武当不得不争!清君侧,除妖孽,武当不得不做!”
草玄师兄大义凛然的说辞震颤着每一个人的心头,我心中一阵冷笑。
哪里是争什么天理公德,不过是争一丝生机罢了。
“掌门的话,我会如实禀告我家将军,狼堡的公道便是风城铁甲的公道,小杜将军站在哪里,我们家将军也会站在哪里。”
这个小小的选锋统制难得恭敬地回了一句话,然后擅自做了一句主,接着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拔出腰刀,重新回到场中,走到两具尸体旁砍下那两颗头颅。熊大力的脑袋已经被水葫芦咬去大半,血和脑浆混在一起,滴落在石砖上。
“有了这两个东西,我们家将军也会少费些口舌。”
他冲着杜石行了一礼,走出了道场,威武的身影消失在山径小路中。
“李如松倒是养了个乖巧的下人。”
小杜将军负手看着麻贵离开,猴子样的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奸诈的笑容,他没卖关子,下句话便解开了草玄师兄的疑惑。
“李家欠杜家一条人命,风城铁甲不会插手啦。”
将门世家的恩怨我们无心打探,山门的安危才是我心中所系。
“将军恩德,我武当山门无以为报。”草玄师兄再次跪下,修长的身姿蜷缩在杜石脚下。
“能报的,能报的……”小杜将军轻轻把草玄师兄扶起,含混的话只说出半句,他的眼神缥缈跳跃,不知落在了哪里。
“太平教要来啦,草玄掌门好自为之,想换什么东西,也得活下来才能换呢。”
他负手走出道场,猴子一样猥琐的身影拐出朱红大门,却是往山里走去。他回了自己落脚的别院,还是没有下山的意思,摆明了做个看客。
“真的要给么?”杜石走出道场的那一刻,柳阴师兄如幽魂一般飘到了草玄师兄身边,问出一句不知所云的话。
草玄师兄点点头,又摇摇头,自掌门归天后,我第一次见到了草玄师兄的愁容。
“我们能换的东西不多啦。”草玄师兄顾左右而言他,脸上带着同样少见的踌躇。
“他看上的东西也只有一件。”柳阴师兄回答很快。
草玄师兄沉默地在道场中踱着步子,没再接话。我眼角的余光看到白鸦师兄与纤手师姐手握着手坐在一起,两人的面上都带着些许失落,山门的权力中心就在眼前,可他们却难以迈进一步。
我知道,白鸦师兄自回山的那刻起,就已经没了机会。
“要下雾了。”
柳阴师兄那天的话总是这样没有头绪,可草玄师兄却像什么都知道一般。
“几天?”
“一天。”
“等不及了。”
“必须等,那是唯一的生机。”
“那些东西还有吗?”
“都在。”
两人的一问一答像哑谜一样难猜,我没有多嘴,只是等着,在半天后等到了答案。
十六
太平教的进攻号角是在两个时辰后响起来的,呜咽的声音如同哭泣。
黄色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太平教徒们齐声的呐喊与机关兽们整齐推进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铺天盖地压来,熟悉而又痛苦的窒息感觉再次笼罩在我身上。
这里是武当前山十里溪前哨,入山后的第一座道场,磐石道场,而现在却成了我们死守山门的唯一关隘。
磐石道场的主人童虎师叔同样死在了祭山大典中,这个掌门大人的徒弟,师父的同门师兄,号称武当第一壁垒的男人在突如其来的陨石面前同样不堪一击,化为了陨石下的肉泥。
童虎师叔的道场与他的名声一样坚固。这个入山以来的第一间道场并没有太多的隐逸之风,被岩石堆砌的道场高墙灰蒙蒙地挡住了外部一片,两个石堡哨塔突兀而又疏远地分散在道场东西两侧,高度刚刚越过石墙。
我想先辈们在武当的山门入口处放下这样一座道场,本就存了战阵杀伐时好做屏障的心思,磐石便是坚守之意吧。只是先辈们万万没有想到,当年的武当第一屏障已然成为了最后一道关隘。
草玄师兄站在大殿的广场前,一脸肃穆。没有了与杜石交谈时的谄媚,如今的风采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位合格的山门之主。
“没有退路了。”
这是草玄师兄说出的第一句话。
道场内静悄悄的,百十个山门子弟静静地站在场内,听着年轻的掌门做着战斗前的最后一次演讲。
只有这些人了,武当百年的命脉尽聚在此。
“身后就是废墟和先辈的亡灵,可我们还在守着。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了,除了此时、此地、此人、我和你们,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草玄师兄轻轻点了点了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众人。
“我们不是死守,我们只是等待,我们不是无谓的求死,我们只是在寻找生机。”
在绝境中说出这样的话语,广场内顿时响起一阵嘈杂,窃窃私语的同门们脸上现出疑惑,还有人已经开始朝着门口小步退去。
“可我没说逃命,命是争出来,不是夹着尾巴野狗一样逃出来的!”
他一句断喝,场下的嘈杂喧嚣瞬间消失,再次恢复了死水一般的平静,草玄师兄的威严已经开始笼罩在这片废土上。
尴尬的沉寂中,他的声音再次柔和下去。
“我不会让你们去死,因为你们就是山门。房子塌了可以再建,武功不好可以再练,可人死了不会复生,你们是山门的魂,我要你们活着,一个不差地活着,有你们,山门便有魂,武当便有魂!
“武当大立,山门永生。八个字,我们经常喊着,口号一样的八个字,我听得很多,多到已经厌倦了,真的已经厌倦了。”
他的脸上适时现出一副厌倦的样子,然后大手一挥。 ‘
“现在,我告诉你们这八个字的意思:好好活,都他妈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武当便可大立!活下去,山门便是永在!”
他的声音很大,我皱着眉头听着草玄师兄的话语,眉头拧在了一起。
他的话很有益惑力,他的表情可以给人大把的安全感,年轻的同门开始安静下来,慌乱的眼神逐渐放出灼热的光彩,可我却越来越不安起来。死地谈生是兵家大忌,你什么都没有,便甩甩手给了他们希望,那接下来,便只有更糟。
草玄师兄露出了一抹笑容,如同那日在山间别院一般的笑容。
“所以我不要你们去死,也不要你们去死守,我只要你们给我争下一天的时间,一天,只要一天!然后我带着你们,带着你们好好活下去!”
他把希望撒进这间冰冷巨石围筑的道场里,然后将一件必将吞噬很多条生命的事情在几句话中化为了很轻易的小事。他用希望为饵,钓住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他将机锋藏在寥寥数言中,然后点燃了在场的绝大部分同门,除了我、白鸦师兄和柳阴师兄。
白鸦师兄沉默地站在草玄师兄下首,掌门大人的耀眼光环完全遮挡住了他的存在,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在大劫前,他才是三代弟子中最耀眼的那颗新星。
柳阴师兄瘦弱的身体裹覆在宽大的黑袍中,无声无息地打开了磐石道场的后门,身影一闪,悄悄消失不见。自大劫来临后,他总是这般神秘,我早已习惯了他的神秘。
山呼海啸的口号声淹没了磐石道场外太平教徒们进军的声音。
“武当大立,山门永生!”
“武当大立,山门永生!”
草玄师兄高高在上地站着,享受着场下投来的灼热眼神与同样高亢的欢呼,他飞扬的神采决不像死路求生的残喘之人。
我早该想到的,他把一切算计都埋在了心底,握在了手中。
我终于在狂热的声音中听到了草玄师兄给我的差遣。
“红闪,左石堡守卫指挥!
“茶芽,右石堡守卫指挥!
“水葫芦,道场中门守卫指挥!
“孙伯符,游击前哨指挥!
“白鸦师兄与我,接应各路!”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除了执掌山门的诡术外,亦带着天下强将们的风采。我看到了所能看到的,却猜不到即将发生的。
自那一刻开始,我开始失去一切。
十七
头裹黄巾的士兵们簇拥着农夫走上山路,这些茫然的农民们如同蚂蚁一样佝偻着腰身,在士兵的喝骂与皮鞭的抽打下,卖力地挥舞起手中的工具,土石飞扬间,一条条木轨有序地铺在了并不宽敞的石径上。这些太平教的俘虏们无辜地做着帮凶。
草玄师兄站在左石堡上向下看了一眼,然后淡定地道出了缘由:“拆了木轨,他们要把机关兽送上来。”
他愈来愈有掌权者的风度了。
“孙伯符,打掉他们。”他没有唤我师弟,语气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是!”
我匆匆走下石堡,身边是背着黑色镰刀的火沅,现在他已经成了我的副手,我们的身后跟随着十几个同样年轻的面孔。
我没有回头看他们,甚至没有心情去问他们的名字,因为我知道,这次出击,他们绝大部分人不会再同我回到这里。
十几人的游击小队从磐石道场的正门出击,把守道场大门的是水葫芦,我在他身边走过,听到了他的声音。
“武当大立,山门永生。”他呆滞而又布满戾气的脸上没有了一丝稚嫩,瓮声瓮气的语调狠狠砸进我心里。他信了,他终于还是信了。
我不知道是草玄师兄的蛊惑之术煽动了他,还是山门的重任扭曲了他,我突然发现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少了许多我曾经熟悉的东西。
“武当大立,山门永生。”我拍了拍他肩膀,用同样的话回了他。
道场大门“轰隆隆”打开,我抽出山水双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石堡上同时泼下稀疏的箭雨,如果那也能称为雨的话。山门弟子终究不是天下强将们训练的精兵,山门中寥寥几张强弓硬弩也只是往日前辈们收藏玩耍之用,我们自始至终没有想到会有一天拿起这种东西做一场战阵杀伐的掩护。
好在石堡上的射手们准星还算不错,几支羽箭精确命中了太平教徒的面门,可弩箭却插在了地上,射程不够,如同笑柄。
地上的尸体惊扰了怯懦的“蚂蚁们”,这些身上带着农民属性的苦工们开始号叫着向后跑去,依然不忘扛着手中的工具。
我利落地挥动水剑斩断了脚下无人看守的木轨,身后的年轻同门,不,现在应该叫手下了。年轻的手下们一拥而上,拆卸着轨道。
这微弱的上风在眨眼间就被逆转,太平教的反攻在下一刻立即展开。
浓密的箭雨自蜿蜒的山路一头泼了进来,冲在我前面的三名手下瞬间被扎成了刺猬,这才是真正的箭雨,瓢泼一般。
我被火沅狠狠撞倒在地,他死死把我压在身下,手中的黑色镰刀硌得我脸颊生疼。我没怪他,因为他又救了我的命。他总是比我沉稳,比我机警。
太平教的箭雨射哑了石堡上的还击,我们连最后一点支援都依靠不上了,身后磐石道场的大门紧闭着,我们成了孤军。
“进林子,进林子,绕上去,绕上去!”火沅翻了个身滚入左边的密林丛里,我紧跟在他身后闪了进去,身后又是两声惨叫,两名行动稍慢的手下又被箭雨钉在了地上,成了两具尸体。
“别回头,出了道场的大门就没了回头的机会。”
火沅如同猴子一般在密林中穿梭着,我紧跟在他身后,听着他冷静的话语。如果不是大劫,他本该有个好前程,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成了我的副手。
几十步的冲刺,我们终于看到了弓箭手的身影,三把镰刀当先飞入人群中,血花飞舞溅了满地,我的山水双剑补上,再无一个活口。
弓箭手们开始蜂拥后退,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大机关兽沿着未拆尽的轨道压了上来。
黑乎乎的兽口张开,大石块被抛出,我的腿再次软了下去。
“冲冲冲,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我听到火沅的怒吼,被他拖着站起来,一起跃上大机关兽的背脊,身后又是一摊血肉模糊,两个同门被压在巨石下。
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火沅的三片镰刀飞舞着环绕在他身周,“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兽脊上不断探出的挠钩。黑色镰刀削铁如泥,砍断的挠钩滑落到地下,更多的挠钩从机关兽的身体内探出来。
“下去!”
他断喝一声,我默契地飞入机关兽腹下左腿处。
山水双剑不断劈砍,碎屑纷飞,山剑再出,击打在腿上,加了劲气的一击引起轰然巨响,机关兽左腿化为粉碎,我体内气劲亦跟着衰竭。
火沅的镰刀同时摧毁了机关兽右腿,第一头大机关兽被我们打成了残疾,堵塞在轨道上,可我们却没了脱身的机会。
十几声怪异的利响,十几个身着黑袍头戴黄巾的怪异男子越过大机关兽的残骸飞近了我们面前,迅捷的身法好似飞鸟一般。
身后残存的同门手下们狂吼着冲上前去接阵,我明白他们的手段,知道他们的实力,虽然比不得山门前辈、宗师们的手段,可武当培养了十几年的新秀们也不是送死的饭桶。
一名手下的长剑插入黑袍男人的身体,一击得手让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然后是喜悦慢慢扭曲化为恐惧。长剑就那样插在敌人体内,捅不进,拔不出,死死锁住了一般。没有了兵刃的同门眼睁睁看着黑衣人的双手掐住自己的脖颈一拧。
血喷溅而出,脑袋被黑色的怪物随意扔弃在一边,一声嘶吼从黑衣人嘴里发出,像野兽一般,长剑插在他身上,却感不到一丝痛楚。
更多的同门开始退却,这微微的动摇成为了怪物们捕食的良机。他们在黑衣人敏捷的进退间像迟钝的小丑,瞬息间俱被捕获,然后在咝咝的怪响声中,被撕碎成分离的碎肉。
“是尸兵,是尸兵!”火沅的眉头一皱,坚定的声音里第一次带出了些许焦虑。
尸兵,我当然知道尸兵是什么。
江湖中多有传言,太平教主张角善秘术,太平教徒多有战死者,选生前身强力健之人,取南荒巫族尸虫入脑,设法坛诵三日阴尸咒,则尸兵可成,无神无智,无痛无念,只是杀戮的机器,死人中的死人。
挡不住的。我的心底第一次泛起绝望感。
就这样死在这里了么。
我看看身边的同门,再无一个活人,只有我和火沅。
“武当大立,山门永生”喊了几万遍,可到最后,还是统统死掉了。
山水双剑的锋芒迎着尸兵而去,再最后一次拼杀吧,死在山门前,总比被陨石砸成肉泥的山门前辈们要敞亮许多。
我苦笑着等待最后一次反击。
“走!”火沅猛地推了一把,把我推向了身后。
我愣愣地看着他,被他狠狠一拳砸在肩膀上,生疼。
“走啊!”他开始怒吼,红发被夹杂着血腥味的山风吹动,飞舞着。
“能活一个是一个,草玄师兄说得对,我们是山门的魂,只要我们还活着,哪怕还活着一个,山门便有魂在,山门便是永生。”
他要我求活,自己却要求死。
“一起走!”我拽着火沅,试图一起向道场退去,却被他挣脱了开来。他冲我一笑,坦荡而又平和。
“我不走啦,”火沅摇摇头说道,“师父没了,老掌门也没了,山门换了主人,可山门还是山门,我的家还在,只是心没了搁下去的地方。”
他拍了拍自己胸脯,“砰砰”作响。
我突然明白这个火一样的男人也迷失在了山门的重誓中。
“走吧,那是草玄的山门,也是你的山门……”他一句话扔出来,我愣在了那里。
他一笑,还是那般坦荡。
“我知道那日在山间别院就你和草玄师兄在那间屋子里,掌门大人是生是死,那句话是说了,还是没说,只有你们是清楚的。可说没说又怎样呢?白鸦师兄是天上的人物,可以顺势,不能逆势,站得高处,跪不得低处。山门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只有草玄师兄能接住啦……”
我突然想起狂歌师兄的话来,那日狂歌师兄也是同样的说辞……
“我生在山门,长在山门,心没了地方,可命却是长在这里的。你走吧,我把该还的还完,总还是山门人,若是活着,怕以后这巍巍武当也没了我的归宿……”
他话说得这般直白,他看透了一切,也认下了一切。
他是一心求死的,我劝无可劝。
“走吧,走吧……”他挥挥手,赶着我,我的双目流出一行清泪,山水双剑倒提在手中,一步一步往后退着。
“走啊!快走!”火沅的声音急促起来,十几个尸兵已经围住了他。
我匆匆往后退着,看着他孤单的身影陷入包围中,三把镰刀围绕在他身周飞舞着,这炫目的兵刃片刻间尽被击落在泥土中。
火沅两手空空,被尸兵们紧紧捉住,他还在挣扎着,扭动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喊出那句说了半生的话语:“武当大立,山门……”
然后我看到他的身体在半空中被撕成了两半,比他的红发还要鲜红的血喷洒出来,溅在这片山门的土地上。
他是山门之人,也是流离失所之人。
十八
挡不住的,根本挡不住的。
我没有时间为火沅的死悲伤,因为下一个死掉的马上就会是我。
我冲到磐石道场的大门外,身后的尸兵却死死甩脱不掉,我看到它们的身上依然沾着火沅的血迹,本就是死人的它们将我逼近死亡。
道场大门还未打开,我身靠在道场的石壁上,防止自己腹背受敌。一名尸兵疯子一样冲上来,我的山水双剑呈十字状架住他的胳膊,却化不掉他的劲力,巨大的力量压迫着我的双剑向胸前收着,我惊讶于尸兵迅捷的速度和巨大的劲力,却无暇思索。
我知道第二名尸兵扑上来的时候就是我的死期。
可我还活着。
右石堡上泼撒下一片暗器,铁蒺藜扎在尸兵的胸前,溅出一股恶臭的黑血,三支铁镖准确地扎在尸兵面门上,两支铁镖扎进了尸兵的左右眼中,可这仅仅是减缓了尸兵的攻击势头,最关键的第三支砸碎了尸兵的脑袋。
无首尸兵终于摔倒在地上,强大的劲力瞬间消失,我贪婪地喘息着,一呼一吸间尽是享受,活着总归是好的。
“伯符,你欠我一条命呢。”
一个清爽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到右石堡里探出他的脑袋,一个同样年轻的面孔上挂着阳光的笑容。
“茶芽师兄,多谢救命之恩。”我惊喜地向他回复一声,茶芽自信地伸出拇指,点在了自己身上。
茶芽师兄是有大志向的,他是暗器天才,十一岁就能收发三百一十二种暗器,全身上下总有甩不完的零碎儿。如果没有大劫,如果不是过早地面对这一切,他也一定能迈进宗师境地吧。
然后,他的面孔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一枚巨大的石块自天空飞来,遮住了天上的日头,砸在了右侧石堡上,轰塌的声音中,我看到沾着茶芽脑浆的碎石块掉落下来。
暗器天才茶芽比我的山门前辈们多活了十几天,却都是一个死法——被石头砸死的。
木轨再次被勤劳的农民们铺好,大机关兽又推进到了眼前。
磐石道场的大门终子被打开一丝缝隙,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进去,伯符师兄。”水葫芦面沉似水,好似没有看到茶芽被砸死一般。
我被他推进了磐石道场,大门慢悠悠闭合,将他孤单的身影关闭在门外。
我最先看到的是草玄师兄的笑脸,他拍拍我的肩膀,温和地笑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没有提到火沅,没有提到茶芽,没有提到我的手下——那二十余个同门。他淡定地笑着,让我顿觉厌恶。
我爬上右侧石堡,看到对面左石堡中红闪的眼眶红润着,同门师兄弟中他与茶芽最是要好。我踌躇了片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用那句山门誓言搪塞过去。
“武当大立,山门永在。”红闪也是这样回我。
我们再也不发一言,看着磐石道场外的水葫芦。我再次看到了水葫芦的暴戾。
黑气布满他的全身,我知道这是真武兵煞拳的威力,却不明白为何他已到了如此境界。
十几个尸兵蜂拥而来,这些让我感到恐惧的活死人们在水葫芦面前如纸糊一般。他坚硬的拳头砸碎了一个尸兵的脑袋,顺手抓住身侧另一个,我看着尸兵挣扎扭动,然后被水葫芦张开大嘴咬掉了半个脑袋,黑色的脑浆与黑色的血喷在水葫芦的脸上,水葫芦发狂般地吼叫着。
他又在吃人了!
他又在吃人了!
我头痛欲裂,面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道场内外静悄悄的,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水葫芦的呜咽嘶吼。
十几个尸兵被他咬碎了头颅,脑浆和黑血喷溅在他身上、脚下。远处的太平教徒们发出惶恐的嘈杂声,黄色旗帜隐隐开始动摇。
大机关兽被迫推进,水葫芦迎着机关兽口中喷出的箭雨走去。他缓慢地前行,却躲过了全部箭雨。然后抱住了大机关兽的前腿,发力,一声野兽样的嘶吼,庞大的机械被他推翻在地上。
他顺着黑乎乎的兽口走入兽腹,我听到一声声惨叫自兽腹内传来,隐有惊恐的喝骂声。
我忘记我在石堡上等了多长时间,似有一个世纪一般漫长,然后看到浑身鲜血和肉渣掺杂的水葫芦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很慢,大机关兽的腹内很静很静。
太平教徒们一致放弃了追杀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疯子,水葫芦轻轻敲开磐石道场的大门,走了进来。
我的双腿几乎已经不能走路,颤颤巍巍地滚下来石堡,摔倒在地上。他把我搀扶起来,一笑露出一嘴的血肉。
我跪在地上大口地呕吐着,耳边再次听到了那句话。
“武当大立,山门永生。”
十九
之后太平教的攻势一直很迟滞,毫无斗志的太平教徒们攻到磐石道场门口,迅速被我们有序地击退,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悦。
人还是在不断死去,我身边年轻的同门们已经愈来愈少,每一次反击都会在道场外留下两三具尸体。
我知道这样的打法,最后还是会耗死我们。
“我们该走了。”
撤退命令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发出的,草玄师兄看着即将透出晨曦的夜空,轻轻对我说道。
“去哪?”我的山水双剑上沾满鲜血,双目猩红,麻木地问他。
“回山门,回真正的山门。”草玄师兄的嘴角带着一丝诡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们走得光明正大,火把点燃,照亮了本就不再黑暗的夜空,我们打开石堡的后门,放弃了这个我们坚守了一天,丢下了几十具尸体的地方。
山路上出现一条短短的火龙,我们在深山中穿梭,却不是向着紫霄殿的方向。
“到底要去哪里?”我紧跟在草玄师兄身后,问道。
“回龙溪。”
他的诡笑还挂在脸上,步子却愈发轻快了。
我们在山路间跋涉,晨雾很快笼罩了群山,身后太平教的追兵愈来愈近,庞大的声势听起来似乎他们下了重注,这次的追杀投下了重兵。
我们在回龙溪前止步,清澈的溪水哗啦啦地流淌着,一派山水隐逸之风。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知道回龙溪的地势,过了这条溪水.便是无尽的沼泽地。当年初入山门学艺时,这里是师父严令我们不可踏足的禁地。
如今禁地似乎已经成了生路。
我隐隐猜到了草玄师兄的计谋,却还看不真切。
草玄师兄要我们熄灭了火把,将火把丢入了溪水中。
雾愈加密了,看不清前路。
“红闪,带他们去沼泽地。”
草玄师兄一声呼唤,红闪师兄鬼魅般出现在草玄师兄面前,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悲伤,茶芽的惨死让他一直不能平静。
“是。”毫无半分的抗拒,眼中含着怒火的年轻人果断应下了草玄师兄的吩咐。
“你的轻功最好,那里的沼泽地里只藏着一条生路。当年你练功时跑惯了山门里的大小地方,那路不用我说你也记得,带他们进去,你要活着回来。”草玄师兄用急切的语气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看到红闪师兄的眼眶再次红润起来。
“一定要活着回来!”草玄师兄再一次叮嘱着他。
“武当大立,山门永生。”
我听到红闪师兄郑重地说出了那句山门誓言,带着唯一的火把呼号着奔向那片沼泽。
我们潜伏在溪边的丛林里,看着太平教的追兵紧跟着他而去。
他不会再活着回来了。
红闪师兄知道沼泽地里的生路,却不知道那里早已被柳阴师兄埋下了上百颗霹雳堂的火雷弹。
三年前,霹雳堂勾结北方蛮族意欲自立,掌门大人秉着江湖侠义之说派下门中高手一夜间血洗霹雳堂,这些火雷弹便是那时候收集到的。
我听着无数声巨响从沼泽中传来,惨叫声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过千的太平教追兵尽毁在了火雷弹的威力下。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红闪,太平教退兵后我曾无数次去过那片沼泽地,却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太平教的攻势在大爆炸后彻底偃旗息鼓,山下的围U教徒们再也没敢踏进山林一步。苟延残喘的我们终于又争回了几日命数。
没有人发出胜利的欢呼声,返回了各自的剑宫道场享受着难得的安宁,所有人都以为下一次太平教的强攻便是山门的毁灭,谁也没想到胜利来得那样快,那样丑陋。
我在草玄师兄脸上看不到一丝疲倦,这个疯狂的山门之主算对了每一步。
“伯符师弟,我们赢了。”
当道场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终于露出了那份压抑许久的狂喜。
“我们赢了,那个老东西却偏偏不传我掌门之位,这些白鸦永远都做不到,永远都不!山门在他手中只有毁灭!只有毁灭!”草玄师兄恶狠狠地咒骂着那个死去的老人,他还在怨恨着。
“可我们死了很多人。”我冷漠地回答着他。
“总要有人去死的,关键是他们死得很有价值。”
草玄师兄为死人下了评语,这一刻我终于不用再听到那个“活下去”的蛊惑话语。
他在我的面前总是能露出本来的面目,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安全感。
我异样的反应并没有引起他的疑心,杜石悄然来到草玄师兄的道场。
这个狼堡的少主、天下有数的强将、山门中请不走的瘟神,带着一脸我永远也看不明白的笑意。
“你还活着。”
“是的,托将军兵威之福,我还活着,山门还在。”
“可太平教没有退兵。”小杜将军的话听起来更像一个威胁。
“所以还要仰仗将军兵威。”草玄师兄的话语紧紧跟着小杜将军的话锋。
“你要拿东西换么?”小杜将军眯起了眼睛。
“当然。”草玄师兄这次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他心中的祟终于将他吞噬。
“草玄掌门的道场真是一个福地,今夜我便在这里住下吧。,”杜石将军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草玄师兄同样高兴地点了点头。
交易在和颜悦色中达成,我很快知道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草玄师兄带着我离开了自己的道场,他似乎很放心小杜将军在自己的家里留宿。
我们摸黑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行,他再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只是这样,直到白鸦师兄的道场突兀地出现在面前。
他是来找白鸦师兄的。
我微微有些诧异,草玄师兄接任掌门以来,很少与白鸦师兄来往,今天却做出了这样反常的举动。
那个混沌的夜晚注定要发生许多在今后山门历史上不会再提及的事情,自那之后的几十年中,我一直努力想把这个夜晚忘记,可愈努力愈清晰。
“在门口等我。”
草玄师兄并没有把我带进道场的意思,我遵命守在了门口,可我很快听到了草玄师兄和白鸦师兄激烈的争吵。
“她不是东西!活人能换什么!”
“没有她狼堡就不会出兵!山下是太平教上万人的兵力,我们没有火雷弹了,我们等不来大雾天了,下一次的总攻就是山门的毁灭!”
“要死一起死,也好留个清白!”
“山门!山门上百年,不是你我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可山门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山门也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大劫!熬过这一次,只要山门能活下来,掌门之位让给你,这件事我们谁都不说,就当没有发生过!”
一阵可怕的沉默后,我听到了白鸦师兄痛苦的哭声,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所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一声脆响突然从屋里传来,紧接着是草玄师兄的呼喊:“伯符,快来!”
我失魂落魄地冲进屋去,看到白瓷茶杯碎在地上,纤手师姐昏倒在地,血从额头上流了出来,一只麻袋扔在脚下。
“装进去。”
我听到草玄师兄冷酷的声音,白鸦师兄懦弱地跪在地上。
山下是太平教上万人的兵力,我们没有火雷弹了,我们等不来大雾天了,下一次的总攻就是山门的毁灭!
草玄师兄的话在我耳边回荡,我麻木地将纤手师姐装进了那个宽大的麻袋中,将她背离了白鸦师兄的道场。
“掌门真是我的么?”
我听到身后白鸦师兄的话,我没有回身,我怕我永远忘不了那张面孔。
“当然。”草玄师兄毫不迟疑地回答。
已经不用再让草玄师兄为我指路了,我将麻袋背回了草玄师兄的道场,杜石将军的房间内。
草玄师兄没有回来,那晚我坐在道场门口,看着夜空,不见星辰。
纤手师姐撕肝裂肺的惨叫声整整持续了一夜……
尾声
狼堡是在一日后出兵的,来自风城的李如松果然选择了与狼堡站在一起。风城铁甲默契地闪开了左翼防线,让狼堡雄兵长驱直入。
万人的太平教徒终究无法与天下雄兵对峙,大溃败从甫一接触便已经开始。
我看到狼堡的将军们耀武扬威地提着太平教主张角的头颅进了山门,献给草玄师兄。
胜利来得这样快,也这样丑陋。
就在那一天,一顶红色的小轿子被抬出了山门,三天后入了狼堡。
纤手师姐在一个月后与杜石将军完婚,从此她再也没有回过山门。
一年后,草玄师兄携带青木师兄亲自炼制的五色销魂丹入帝都面见欢喜帝,投了欢喜帝喜好,武当谋逆的罪名终于在一年后被摘掉,草玄师兄被晋封国师。
草玄师兄再也没有说过掌门让位的事。
武当的香火又一次旺盛起来,道场剑宫的人烟愈来愈多,我看到很多陌生的面孔加入山门,我听到越来越多的人说着那句山门誓言,却再也找不到那些人。
火沅、茶芽、红闪、沈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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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预告】
天下强将焚城之主被大神通“业火”狙杀于落雨小巷,焚城小城主遍发屠魔令;狼堡夫人沈纤手生下一名男婴,取名安多;一直在南崖剑宫的谢狂歌师兄走出剑宫;白鸦师兄的八名弟子投下了拜师名帖,水葫芦的道场中送来一盘佳肴……业火起,江湖乱,武当的少年们踏上纷乱之地……
李纯风乱世,天下动荡,武当的劫难还会继续吗?一切精彩杀局尽在八刀红茶带来的《劫后·业火卷》。
评踪侠影
藏锋
本文总字数:1621
整理 藏锋
当各位读者在看完每一期《武侠版》上的故事后,或对精妙的故事设计击掌叫绝,或因主人公的坎坷遭遇黯然神伤,或对路见不平的情节拍案而起,因此也诞生了无数精彩的刊评。这一期,小编将带来九月星河JY和庚阳子两位侠友的精彩评刊。
【墨柒山河】2014年三月刊评
文/九月星河JY
武侠版3月合刊的封面很美,纸质也好。水墨绘出的江湖,总是那么唯美。侠客白马相依偎,云山辽远长风吹。马前青青草,马后白云深,恰似从巴山夜雨中走来,青锋竹笠客,白马啸西风。目光所及,便是江湖。对于这样的意境,这样的笔锋,完全没有抵抗力。
改版后的封面特别适合用水墨画,继续保持这种超有爱的书画双绝模式吧。去年那些网游广告的封面,说实话有点雷人。我一直觉得武侠版的绘画封面特别高端大气,抱回家的武侠版都是藏品待遇的,貌似很多年都是用原创插画的,变成网游绘图真心遗憾啊!
一翻开,便是浓浓的年味,木剑客、扶兰、东海龙女说过年,各种涨姿势!侠哥化身真相帝,答题卖萌两不误。
终于看到了《蛇心人》!之前在微博上赖尔说写这文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各种好奇期待啊,现在终于可以把那只挠心的爪子摁下了!
总的来说,这篇《蛇心人》娓娓道来,抽丝剥茧,扣人心弦,人与人、人与蛇的恩怨情仇,写得很悲壮,但自从我看了《奕剑焚枪录》大结局后,无论赖尔怎么虐身虐心怎么血浆爆棚怎么悲情煽情,我都不会奇怪!就像看抗战剧,本以为《雪狼谷》够虐了,后来出了个《苍狼》;看宫斗剧,本以为《甄嬛传》够虐了,直到看了《步步惊心》;看《武侠版》,本以为《道是无晴》够虐了,谁知道还有《奕剑焚枪录》!
以前我看一个作者的书,看了两本就受不了,他公然在书里说他最喜欢把他小说里的主角通通写死,一个不剩,因为写着写着就烦了,犯懒了,本来整了一大堆人出来,为了省事就用各种方法让他们挂掉,还挂得各种唯美悲壮。此人叫郭敬明。
我知道江湖险恶,大团圆结局很少很少,我知道悲剧力量不朽,无论是孩子的童话还是成人的童话都是虚构,我知道震撼人心很重要,结尾总要出人意料,但我……我不想说了。
【评刊】2014年六月上刊评
文/庚阳子
跑遍了襄阳两大城区都没有找到5月月末,只好先看6月上了,实在不行只有连带这个月的月末一起在官淘上买了。
《无衣·荒村晨》,真的觉得无衣系列有不少《倚天屠龙记》里面的桥段。上一篇有类似赵敏郡主的女主,这一篇又出现类似张无忌带着常遇春找胡青牛治病的情节。
《夫在外》,好吧,这篇真是看得有点毛骨悚然。老虎凳、搓衣板、辣椒水,铁木子还能更自觉点吗?可见金正丹平时的积威是多么的深啊!
《我的传奇母亲》,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不过习武之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还有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论学文习武对于不少人来说最终目的还是追逐名利。
《临渊·焚舟誓⑥》,想不到小小一桩命案居然牵扯到魏元宗和叶相两个朝廷重要人物,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挑拨朝廷内部的矛盾呢?那个神秘的目击者会不会与此有关?神似应飞扬的丁陌忆会是什么身份,假如应飞扬真的是圣者血脉的话,丁陌忆会不会也是?还有雷风烈前来找小六十又有什么目的?一切疑问都待后文分解。小六十正在一步步向神捕的方向迈进,可惜有的时候案件的结果与办案能力无关。
另外,在杂志上面看到了多多与飞鸿的刊评,什么时候我的刊评要是也能上杂志就好了。
结语: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们的工作存在种种不足,在此对各位侠友精心、用心、诚心的刊评一一谢过。正所谓停车坐爱枫林晚,不如每月多评刊;千里江陵一日还,不如每月多评刊。还等什么,赶快来微博@今古传奇武侠版和@侠说八道吧!所有评刊,一经采用,侠友均可获得武侠版官方淘宝店30元购物券哦!